此小说写作途中，惊闻5月12日四川汶川发生8.0级大地震。原本富饶、美丽的土地变成一片废墟。谨以此篇，献给汶川地震遇难的同胞！献给抗震救灾中涌现出来的英雄！献给还在那片土地上生活、战斗的人们！

——题记

 

   1

    郭三下那一天喝得有点多，回家时又搭的是两轮。开两轮的是捞鱼村的王以王村长。王村长怕郭三下出事，一个劲地喊：“郭三下，你抱紧一点，不要直往下面梭。”郭三下虽然有些直不起腰，但还是不服气，回答道：“你又不是女人，我抱紧你干啥？这几年没有见到你小子，你成同性恋了？”王村长又说：“你不抱紧，到时真梭下去了，把你的小幺弟摔成了植物人，看你还想不想女人！”这句话，或许郭三下真有些害怕了，双手就紧紧抱住王村长的腰，弄得王村长感觉骨头都有些生疼生疼的。但这样，王村长就放心了。从郭从富家里出来时，乡党委书记刘许许就吩咐王村长开稳当一点，莫把郭三下弄伤了，明天金土地的开工典礼还有郭三下的戏呢！王村长拍拍胸脯说：“小事一桩，我保证将他送到他媳妇的床上。”众人嘻嘻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说：“你是进不了郭三下家的门的，他上不上他媳妇的床，你只能在外面凭空想想。”刘书记也乐了，拍了拍王村长的肩，说：“你的状态还很好。记住了，你的车要朝哪个地方拐，得有个条件，就是把他送回了再说。”王村长直点头。在一旁的张乡长却拿着张纸在王村长面前晃，然后说：“回去还是该写一下明天的发言，不然的话，你没有上过镜头怕你对着摄像机你就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到张乡长的话，王村长不由得加大油门。是该赶紧回去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不然，再像三年前捞鱼村被评为区小康村，市报记者来采访他时闹出笑话，可就是扫了村里和乡里的面子了。想到那件事，王村长就想把他身后的郭三下蹬下车去。

　　那时来采访的市报记者也姓王，是个女的，戴副眼镜，穿条毛线织的裙子，高邦靴，在狭长的田埂上走得一丁一丁的。王村长说：“采访就在村办公室吧。看你走得很危险，怕让你给摔了。”王记者说：“到你们小康村，不下去感受一下是不行的。到时还得拍几张照片，拿回去配文发表，效果会更好一些。”

　　王村长没有办法，只得跟在王记者的后面，而几个村干部，也像尾巴样跟着王村长。王村长不知道，文人写稿子光是凭空想象是不行的，能够实践一下的就应该尽量实践一下。恰逢暖冬的太阳照耀着大地，给人异常舒服的感觉。王村长看了看太阳，总觉眼前白晃晃的，看路看得都有些不大实在，总觉眼前有两只兔子在跳动。定睛一看，却是王记者高靴之上与毛线裙之下的双腿。看着这双腿，让人在还有些寒意的冬日里感到温暖，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才从塘里挖出并且洗净的莲藕，白而嫩。无疑，王记者身后的村干部以及在地里干活的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大家的心都吊在嗓子眼上，仿佛眼前的两节莲藕有随时断掉的可能。

　　“王村长，你该走前面一点啊！客人要是摔跟头了，你可要负责任。”

　　是郭三下的声音。郭三下正在和他的老婆李杏花在地里扯萝卜。看到李杏花，王村长就觉自己有些疏忽了。应该叫上村妇女主任，让她跟在王记者的后面照看着王记者就很贴切了。王记者快摔了，妇女主任可以去扶一下。若他去扶，保准别人会说他想嫩草吃。但听了郭三下的话，王村长还是紧走两步，却发现王记者停住了脚步。

　　王村长的心悬了起来。郭三下平时爱取笑别人倒还罢了，他老婆李杏花的口可是没有遮挡的，她要是说出什么影响小康村形象的话，区里面或者乡里面怪罪下来，王村长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还好，李杏花在穿着时尚、胸前挂个照相机的王记者面前，根本没有发挥出她的特长，只是像学生遇到老师提问一样回答了几个较为简单的问题。而王村长，对于王记者的提问，则有些飘飘然了。这么美的天气，这么美的田野，特别是这么美的记者在采访，当着那么多村民的面，王村长就努力想把话说得圆满。但说出口后，他又觉得有要修改的地方。王记者一边听着，一边用笔在一个小本子上写着，偶尔抬头，对王村长一个微笑，说：“你说慢一点，我快记不住了。”但王村长却没法慢下来。他怕一慢，该说的话没有说出来。也许是王记者想要缓和一下气氛，就指着面前的一片菜地问：“这么一大片蔬菜，销路如何？”

　　“这片就是我们村的蔬菜基地。这是萝卜，那边是芹菜，前面，是一片莲花白。”

　　 王村长边说边用手指。然而，地里的郭三下却大声叫了起来：

　　“村长，那边是花菜，不是莲花白。”

村民们都笑了起来，把王村长的脸胀得通红。如果不是郭三下抵王村长的黄，王记者肯定不会去分辨前面到底是莲花白还是花菜的。这个笑话让王村长被笑了半年之久。甚至有人提出，让这样的睁眼瞎当村长，实在不是明智之举。然而，王记者回城后写的报道还是有一定影响，区里对乡里小康村的建设给予了充分肯定。当然，也就是对王村长的肯定。

 郭三下吹了风，肚子里的酒气直往上冲，一阵又一阵，弄的王村长也干呕了两下。王村长怕郭三下吐出来，就对郭三下说：“你要吐你就对着旁边，不要对着我的颈子。”郭三下却打个嗝，对着王村长的颈子吹了一口气，说：“你放心，吐不——吐不出来，吐出来了，你把我的名字倒着写。你咋朝这里面拐？”“朝里拐是送你回家啊！”“不回，不回。你下午不是说烘肘镇好玩么，咱俩去烘肘镇看看吧？”“你这样子还去烘肘镇，看别人把你弄成烘肘给卖了。你这样子回去，怕过不了你老婆这一关了。”郭三下听了，不由连喊：“快停！快停！我下来慢慢走，让我想一想办法。”

 王村长感觉郭三下的手松了，就赶紧刹住了车。郭三下执意要下，王村长也没有办法。其实，他也不希望送郭三下到家，他怕郭三下的老婆将郭三下喝醉的罪加到他的头上。在自己明天就要面对电视镜头的情况下，犯不着跟李杏花理论。郭三下对王村长挥挥手，说：“你回吧，你也不要去烘肘镇。下次去，带上我。”郭三下的吐字还很清晰，让王村长对他真是佩服有加。王村长想，就是再有半斤酒，也不容易将他弄倒。有了这样想法的王村长调转车头，取道回府了。

郭三下见王村长屁股后的车灯消失了，才转过身。他走了二十来步，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他并不是醉了，而是想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其实，他并不是因为与刘书记一桌吃饭而放开喝酒的，而是他遇到了烦心的事了。古人云：何以解忧？惟有杜糠。心情不舒畅的郭三下遇到了酒，变得奔放起来，喝得让同桌和邻桌的人瞠目结舌。而在一旁的王村长也大为兴奋，在旁说道：“大家知道郭三下的原名叫什么吗？那就请听我介绍。”说话时，他的样子和声调极像电视台的主持人。刘书记说：“他的原名还不如郭三下有看头，我只想知道叫郭三下是怎么来的。”郭书记说完，另一村民说到：“不管它是怎么来的，我只想知道它是怎么没的。”村民的声音很像挨着赵本山走红的范伟，让看了小品《心病》的村民大笑不已。王村长这当儿正有一口酒含在口中，一笑，酒就喷射出去了。酒星四处乱跳，引得同桌忙用手掩自己的碗。乡计生办吴主任说：“幸亏刚才没有人点烟，不然你表演的就是口吐火龙了。下次下村表演，你也来一个节目？”刘书记说：“不行。他下去是宣传计划生育的，大家一看他翘得老高的肚子，就像怀胎八个月的孕妇，你让他下去不就是表示鼓励怀孕？快说他郭三下名字的来历。”王村长说：“你让他舀三下酒，然后就知道了。”刘书记想，难道舀酒还有什么秘密？就指了一下酒碗，示意郭三下舀。郭三下左手拿了一小碗，右手拿小匙，小碗紧挨酒碗边，右手上下三下，小碗里已是半碗酒。刘书记说：“这酒就给王以。就三下，你能解决。”王村长没想刘书记这样将一下他，也没法，硬着头皮喝下去了。

 想到这儿，郭三下不由嘿嘿笑了起来。哪个舀三下，都没他舀三下多。随后，他哈了口气，用手捧着又用手送到鼻子边，一闻，酒气还很足。再望望家里，还亮着灯。郭三下觉得现在应该集中精力想想，怎样消除口中的酒气，好在老婆面前有个交代。

 怎么办？

 

２

 李杏花斜躺在床上，边织毛衣边看电视。在广州打工的日子里，这样悠闲的日子是不多的。外面传来两声狗叫，接着是郭三下呵斥狗的声音：“喂了你几天你还认不到人？叫啥叫？”狗立即止住了叫，又发出异常欢愉的叽叽声，大概是它双脚离地，伸长了舌头要和郭三下亲热。

“回了还不回屋，在外面瞎磨蹭啥啊？”李杏花问。

“就来了，就来了。”

 郭三下答着，声音却不甚清晰。他先来到厨房里，舀了几口水，含在嘴里滚了几转然后吐掉以消灭罪证。刚才在机耕道上，他不停的哈气，哈气，好似一个气功大师在那儿练吐纳功夫，又像一只累极的狗在那儿喘气休息。脸上他是不在意的，有点红无所谓。屋里的灯光红杏红杏的，照谁脸上，谁的脸都是红的。倒是酒气，这东西就不好消除了。郭三下原想回去晚一点，那时李杏花睡了，他就悄悄睡在她旁边，一觉到天亮，啥事都没有了。此时，郭三下想的，就是找件啥事，远远的和她理论一下，二人有点小的矛盾，李杏花不找郭三下亲热，或者干脆分床而居。但一时郭三下还找不到合适的事，却又怕事闹大了，反而弄巧成拙。

“织线子啊？！织那么多了。”郭三下站在门边，傻傻的问。

 “你妈才织线子呢！你以为还是几年前那么酸气，没有钱买毛线？说说看，你去哪儿躲着喝猫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村里啊。找王村长开证明了。王村长说现在紧，隔几天开。隔几天就可以去派出所照相了。”

 “隔几天？明天又不是星期天，怎么明天不去？”

 “王村长说，这几天才换身份证不久，每天的人多得没法。还有去排了三天都没有照到的。”

 “那咱俩现在就去排着，明天还可以赶一下屋市。”

 “排着也是白排。村长说，每天晚上都有拿了席子被子去屋市乡政府照相的地方睡觉的。”郭三下说着进了屋，却没有立即到床边去，而是东瞧西看的，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找啥啊？”李杏花问。

 “鞋子。”

“过来！”杏花提高了声音。

郭三下过去了。李杏花将鼻子往郭三下嘴边凑，并深深吸了口气。她说：“我说你喝猫尿了吧！鞋子就在门边，你咋记不清又装做看不见的样子？”李杏花说完，又埋头织毛线了。“还不是金土地的事。刘书记让我帮着干几天。我寻思没事，正好也找点钱。王村长非要我喝，没法。”李杏花没有抬头，她说：“你不要找理由了，你去换你的鞋。按老规矩，你自己知道的。”李杏花说的老规矩，就是郭三下喝了酒，就不能和她亲热。她说这样有了孩子，孩子的身体会不好。郭三下知道李杏花一直想要个孩子，但都没有怀上的迹象。郭三下没有挪动脚，而是一把抱住李杏花，嘴在李杏花的脸上乱拱起来。李杏花开头是躲，但躲却躲不住。李杏花骂：“死醉鬼，你是喝醉了。”郭三下不言语，动作却更加粗鲁起来。

正在这时，传来一阵狗叫，接着有人郭三下郭三下的叫。郭三下听出是他爹郭旺龙的声音。郭三下极不情愿的停止了和媳妇的亲热，闷声闷气的问：“叫啥啊？有事明天天不亮啊？”

“听说你明天要去干金土地，我怕明天找不到你，只有现在来了。你妈说，我要过生了。她问你，我过生时，你们走没有？”

郭三下一愣，忙慌慌的，倒把爹的生日给忘了。李杏花一掐指头算了会儿，对郭三下说：“还没走。”

“还没走。”郭三下随后说道。

郭旺龙咳嗽两声，郭三下判断不出老头子是站着还是走了。李杏花推一推郭三下说：“不叫你爹进来坐坐？”郭三下极不情愿地开了门。郭三下说：

“爹，进来坐会儿吧？”

“不了。回去我跟你娘说说，看她咋过。”

郭三下听爹的声音，已是走出十步开外了。刚要关好门，却又听他爹说：“三下，你明天真要去金土地？”郭三下说：“答应了的，就要去。”郭旺龙说：“还是不要去，那儿坟多，弄着一个，自己要倒霉一辈子。”郭三下说：“你就一辈子都迷信，看你还是发不了财。”一句话，说得郭旺龙没了言语。屋里的李杏花说：“你咋与你爹说话啊？”

“咋与他说话？他这人就是活该。听说他还想找几个人去阻挠金土地。你都那么年纪了你还去出啥风头啊？”李杏花说：“你上了年纪，你也和你爹差不多。你是听谁说的？”

“和富。”

郭三下说完，忙住了口，心里的隐痛又困绕着他了。李杏花拉了拉郭三下的手，极轻柔的样子，意思是中断的戏可以开始了。郭三下却提不起兴致了。富和对他说：“你爹就是迷信。你娃娃病了，不弄到医院去，却去看阴阳。不耽搁，你娃娃是不会死的。”郭三下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郭三下的孩子郭林临从小跟着阿公阿婆，却在四岁得病死了。当然这些不好对李杏花说，就答：“明天村里的金土地开工典礼，刘书记点名要我上阵的，有点累了，睡吧。”

李杏花却没有睡意，她又拾起刚才抛在一边的毛线，工作起来。她说：

“你可还升官了，刘书记点名要你上阵，好威风呦！我可跟你说清楚了，不管是金土地还是银土地，你最好不要粘边的好。前些年你是看清楚了的，搞小康村，让咱们种萝卜和蘑菇，结果呢，萝卜弄来弄去卖两分钱一斤，没法只得朝马路边倒。蘑菇呢，辛苦几个月，结果算帐还差村里四十多元钱，你说这些田土还有啥种头？就说在以前搞的黑山羊工程吧，钱去了不少，可那些外地来的羊子就是不爱吃这儿的草，生病的生病，绝食的绝食，半年下来，还健在的羊还有多少只呀？最后，你看省里、市里来验收乡里的黑山羊工程，乡里没办法，去邻近的药草乡租借了上百只在山坡上拴着，验收工作才得以过关……你说，这些事是不是劳命伤财的呀……”

“我不管他劳命也好伤财也好，我干了活，有人答应给钱，就万事大吉了。”

郭三下说完，闭着眼，听着媳妇的唠叨，不言语。媳妇刚才说到黑山羊时，郭三下想说：“咱家牵的三只羊，当初该杀了给你吃，补补身子好。”然而话到嘴边却又独自咽下。当时李杏花正在坐月子，全家正沉浸在喜悦之中。“郭三下有儿子了。郭三下有儿子了。”郭三下反复念叨着。这样一念叨力气就来了，活儿干多久也不累，屎片尿片洗多少也不臭，而且变得先进起来，村里乡里有什么大的项目，他都愿意干。曾一度村里还把他发展为预备党员。王村长说，你就是该闯闯，左闯右闯，致富路是闯出来的。这句话，王村长在是在会上说的。然而，郭三下终究没致富起来。村民私下里说，你郭三下该碰壁，左碰右碰，越碰越穷。当然，说这些话的，村民多半是见郭三下的干劲也热血来潮跟着而碰壁的，说说风凉话情有可原。“愿人穷不愿人富。”郭三下私下骂那些说他郭三下该碰壁的人。

倒是后来，郭三下决定不在村里干了，他要出去打工闯一闯了。说风凉话的却不再听他郭三下的话了。他们从小也听过狼来了的故事的，他们眼中郭三下就是山上放羊的孩子，屡次欺骗了他们，他们还会听妈？自然不能。

 

3

 

想当年，李杏花嫁给郭三下的时候，郭三下走路的时候都有些飘浮，并且胜利的感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多时日，随后，又伴随着心中淡淡的遗憾。郭三下还在读初二，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写在他脸上的是在班上已属大龄青年知晓很多事的优越以及因成绩和旷课而时常被老师记挂的无奈。在学校，发挥不出他的想像，在校外，他又浮想连篇。他喜欢把好的树木和好的房子在他脑袋里综合起来，变成他未来的庭院，又把成绩好的男生女生和爱打骂他的老师集合一起，变成他的仆人。脑袋里发生这些梦想的时候，他常坐在一个叫田湾的山坡上。这儿离学校不远，转一个弯就可以看到学校；并且，有条路在坡下，赶集的形形色色的人从那儿经过，让地方显得不荒凉；尤为重要的是，坡上有一片林子，可以隐藏也常可见到与他一样从学校出来的好兄弟！这一天，郭三下又逃课了。上了两节，第三节是班主任的数学课，上一节他挨了两巴掌，心里很郁闷，一狠心，怕啥，班主任的课照样逃！也就是他的第一次对班主任的挑衅给了他人生的一个转折，他发现了李杏花！

照以往样，郭三下在田湾寻了一块草皮躺倒下去，闭着眼睛享受着他喜欢的日光浴。他的脑中，显出一匹异常高大和俊美的汗血宝马，他骑着它驰骋在他想去的名山大川。然后，回归到他的庭院，他觉得该有个马夫给他饲侯马。这当儿，他就在给自己挑选马夫了。他想，应该是个女的，并且越漂亮越行。他的脑中就在过滤着他所熟悉的女的头像，并且很快锁住了几位，都是班上的女生。他觉得该在她们中间产生一个。仔细想来，又觉得都有缺陷，要么眼睛太小了，要么是个子太矮了，再不就是脸上的某颗痣生得不是地方……

郭三下有些失望，他叹一口气坐起身来，瞧一下天空，太阳已不知何时隐到那一大团云中了，却有一团红光在他眼中一闪！他有些惊异地擦了擦脸，却见离他十来步远的路边坐着个红衣女子，旁边有个背筐，显然是在路边稍作休息。郭三下看着的是她的侧影，他能够见到的眼睛、鼻子，以及脸，甚至头发，都像是他在哪里见过的美人。郭三下觉得是太美了，比起刚才从他脑中闪过的班上或者学校的女教师以及女同学，真是差距太远！学校那么多他见过的女生，他还不能挑个美人给自己牵马，而今面前这位，让他一下很情愿地献上自己的汗血宝马，并且对她说，今后，我就是你的奴仆——如果郭三下真的有匹汗血宝马的话。好些时候，郭三下都想早点毕业，离开他所熟悉的地方，离开祖辈所耕种的土地。哪想这样他不想呆的地方，还能长出这么可人的人儿！

接下来，红衣女子是如何走的郭三下记不住了，她的倩影在他心中铭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她是哪儿的？她多少岁？她姓什么？她叫什么名字……太多的问题萦绕在郭三下脑际，竟让他旷课的次数大大减少，上课也规整了很多。好些老师说他变了，不再施与棍棒和讽刺的语言。他也确实变了。

第二次见到红衣女子，是郭三下快毕业的时候。记得是赶集的日子，他替父亲担一挑玉米去卖，坐在路边歇息的时候，他竟见红衣女子朝他走来。郭三下的心砰砰直跳，傻傻地站起身望着红衣女子。这时，传来了声音：“李杏花，李杏花，你背会儿了。怕是要吃奶了。”声音来自红衣女子的身后。她停住脚步，从一个气喘嘘嘘的女人的怀里抱过一个女孩子，快一岁的模样。她一抱住红衣女子，嘴就往红衣女子胸部拱。

她叫李杏花。这讯息让郭三下有些欣喜。她有一个女儿。这又让郭三下有些惆怅。自己朝思暮想了那么久的女子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并且有了一个——或者几个孩子——这无疑是对郭三下一个极大的打击。自然那时的郭三下还是情窦初开，还不知道爱一个人接下来到底该如何行进。当他抬头一望看见李杏花喂孩子奶的侧影，当他看见孩子嘴边那一团白晃晃的软软的乳房，他不由又有些庆幸——别人的女人了，自己早该断去自己的梦想了。他心里想早点毕业，他也就早点离开他的家。他家他爹他娘一有点小事就争吵，吵输一方就把他当作出气筒，让他很厌烦回家。毕业了，就像他哥样，到外地打工，在外地找女朋友，在外地生孩子——总之，不回来，宁愿一辈子都不回来。

然而，等到郭三下毕业，他没能如愿地离开。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爹的腰杆在一个下雪天担一担红苕上一个坡滑一下给闪了，平躺在床上有时都“哎呦哎呦”的叫，自然是不能下地干活了。家里的田地一大片，都需要劳动力去翻地、下种、收割的，因而郭三下的外出计划搁浅了。他热火朝天地在田地里耕作，他娘也在灶边汗流浃背地为他爹熬中药。郭三下闻不惯中药的味儿，有时因他娘洗锅时没洗干净以至饭里有些药味儿，郭三下吃就有些皱眉头。他咬着牙，逼着自己吃，后来想，爹吃了药才能早点好，爹腰好了他外出才能提上日程。如此一来，即便饭里有味也无所谓了；有些顿没味，他倒还问：“娘，爹的药没熬？”

平常郭三下爹吃的药，是郭三下他娘照医生的单子去街上抓的。那天又该抓药了，郭三下说他去给爹抓药，顺便买挑箩筐和一个水缸回来。三下娘看是有水缸的活，自然也就答应了郭三下。其实郭三下是想去走走，以逃过半天地里的活儿，顺便看看能否遇到班里的同学——他觉得这想法有些渺茫，因为他听说多半同学都外出打工了——他心底里感到羡慕。

就是这次想偷一下懒的想法改变了郭三下的人生。在他在街上东游西逛最终买好所需东西后，他挑着新的箩筐，箩筐的一头装着水缸，一头则是三包中药和半斤沙胡豆。两头重量不匀称，他调节来调节去，终究不好把握平衡，只得右手抓住有缸那一头的绳索，直往高里抬。他寻思，该想好再买点什么，让另一头也重起来。他也想过配一块石头在里面的，但怕路上的见了石头来以此笑话他，也就罢了。出场许久了，突见路边围了十来个人，还有一个女人在哭的。郭三下想，该有热闹看了，自己也正好休息一下。当他放好担子上去的时候，他不由一怔：中间哭的女子竟是他所看到两次的李杏花！尤为让他吃惊的是，李杏花怀里抱着一个女孩，旁边还有个四岁左右的小姑娘，很懂事的样，时不时伸手擦去李杏花流出的眼泪！隔李杏花两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她指着李杏花骂道：

“你这个婊子，半夜三更出门偷人，以为大家不知道！你男人辛辛苦苦在外找钱，供你胀肚子，你还说伙食开得不匀净，隔三叉五要回娘屋打牙祭，东西一堆一堆往外拿——你以为屋头是开金矿银矿的？ ……”

后面骂声越来越不堪入耳，李杏花时而回敬一两句。听围观的议论，郭三下知道骂人的妇人是李杏花的婆婆，时不时地就要骂媳妇一次。围观的看热闹的居多。好些人劝李杏花不要顶嘴，却没有人劝嘴唇都已干裂的她婆婆。郭三下尝试着捡起地上一两块石头，向她婆婆扔去，但均未击中目标。郭三下寻思，该找个什么法子让那老不死的走呢？地上的一块糖吸引了郭三下的眼。这是一块方形的硬糖，黑黑的，那是许多蚂蚁趴在它的身上狂吸着甜甜的美食。这块糖离那老不死的就二米远，这样的距离可以使从捡起到那老不死的身上用的时间很短，以至于蚂蚁还在香甜中没反应过来。郭三下这么做了，那块糖从后面一下粘在了老妇人的右肩上。她的骂带着伸右手指李杏花的动作，这一动作本来是为骂人增添攻击力和给人以节奏感的，但有了糖在上面，糖上的蚂蚁感觉到了晃动而似乎大难临头，纷纷逃散。片刻，大伙儿发现，李杏花的婆婆的手开始由前指改为向颈子处伸了，又从颈子进去企图往后背伸了。注意力转移了，她言语自然断断续续，最后的逃离的声音让围观者不禁大笑。

李杏花婆婆逃得好快，片刻没了踪影。好些人笑话她痒得受不住了，去找人了。郭三下想怕是钻入某个林子里面去清理身上的蚂蚁了！想来真的让人快活！谁让你漫无边际地骂这么漂亮的儿媳妇呢！

“来，吃糖！”郭三下掏出自己的糖，递给李杏花的孩子。此时围观的人已散去了。两女孩看着妈妈，不知该接还是不接。

“接着吧，大哥哥的糖。”李杏花发话了。

郭三下心里猛一振动！自己想念的女人竟然对他说话了，并称他为孩子的大哥哥！这是一个太不平常的发展，即便刚才郭三下丢石子的企图或放蚂蚁的行径被发现了而遭痛骂甚至一翻殴打，郭三下也觉是值了！

那一天，李杏花是回她的婆家，与郭三下同走了一段几百米的路，并且没装水缸的箩筐里，坐了李杏花那四岁的小女孩。虽多担了些重量，郭三下才真正体会了语文课上老师讲的“匀称”。他回家后唯一的遗憾就是那段路太短了，他也恨自己当时未能随机应变，当李杏花要走上另一岔道时问郭三下要走哪一条，郭三下竟老打老实地说，“那一条。”郭三下觉得当时应该添一句：“走这条也可以，路小一点，还近些。”但那弯郭三下没能转变过来。

没有同走太多的路，没有谈及太多的话，以至于郭三下想找李杏花时，就是经常借故去集市东转西转，终未能见到。一晃，快一年了，家里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心思该找个婆娘来把他的心思拴住，就四处张罗给他说媳妇。郭三下拗不过，说，看就看吧。他就在媒婆的张罗下看了三次女人。第一次，女的看上了，郭三下却摇头；第二次，郭三下答应交往，女方家里却嫌郭三下家底薄了；第三次，郭三下都觉心思疲惫了，不想再看了，却听他娘说：“就再看一次，不对头你去打工，自己找。你看郭二桃不是自己出去找了个，花费又不多。”郭三下心头一喜，想他爹他娘也感觉看来看去花费重了，肯让他出去打拼了。这次，肯定要看了。

令郭三下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媒人带来相亲的，竟是让他曾魂牵梦绕的李杏花！

 

4

 

当郭三下爬上推土机坐进驾驶室的时候，他有一股居高临下的感觉。在参加小康村金土地开工仪式的人中，就他与另一位开推土机的司机坐得最高，能够把下面上至区委领导，下至看热闹的村民看得一清二楚。不过，郭三下可没有心思看下面，他的手有力的把握着方向盘，他能感觉手心冒出的滴滴的汗以至将方向盘弄得有些滑滑的；他的脚也不闲着，紧紧地与油门挨着，仿佛一个百米运动员起跑时用力的双脚，随时准备着向前冲去。这是外表，郭三下的内心也有些紧张，他时时在等着枪响。枪来自区委副书记龚大可，因为他是这次开工仪式的最高领导，呆会儿他要拉开嗓子念一长串地名再加上“金土地工程开工”再加上一个振臂一挥的动作。刘书记对郭三下交待，待会儿听到“开工”两字，你就开动推土机朝前推去。郭三下说，人多嘴杂的，没听见咋办呢？刘书记寻思，郭三下还是考虑得有道理，就说，你就听鞭炮响得了，龚书记宣布开工就有人点鞭炮。郭三下于是就常抬头看会场两边两根竹杆上吊的上千响的大红炮，想这下肯定误不了，没有声音能压过这么浑实的火炮声了。

然而，郭三下还是误了。误的原因是他左边开推土机的那位司机。郭三下与他是第一次谋面，并不知晓他姓什名谁，然而刘许许书记的讲话，就把郭三下弄得五心不作主了。刘许许说郭三下听说村里的金土地工程要开工了，马上辞去工作，千里迢迢赶回了家乡，为的是用自己的一技之长贡献家乡。尽管说的不是实话，但郭三下心里却美滋滋的。毕竟，能得到这么高级别的夸奖，实在是不易的。而刘书记接着讲，除了郭三下，另一位吴登高同志，则是我镇崛起的富裕户之一，他投资的中坝沙石场以及中坝西瓜基地已初具规模，今天，他是带着推土机带着人来到金土地工地……

郭三下并没有见过吴登高。在他的脑袋里，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吴登高的模样。他总是觉得，吴登高这样的人，脑袋里应该是少个波段，或者哪根神经搞错了地方，以至于说了个李杏花那样如此娇美可人的媳妇却给离掉了。郭三下见着媒婆带来的李杏花时，惊得嘴唇想说啥或者想发生点声响但终究没发出来，但却弄得上下唇如从刚杀死的兔肚里取出的心脏样不停地颤动。媒婆看郭三下的眼神，长长地舒了口气，在她的眼里，似乎一个巨大的工程就要竣工剪彩了。她略微交代了几句就把美好的时光给了郭三下和李杏花。

“你离了？”这是郭三下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他说时没经过多想，但却是挺实在的。外人听起来，倒像是郭三下与李杏花已偷情许久，终于迎来了胜利的时刻。

“离了。”李杏花答。

“孩子呢？”

“归孩子他爹。”

郭三下听了，不知自己接下来该说点什么。他在想上次见面时一头挑水缸一头挑李杏花孩子的感觉。那段路对于他来说，已经不知回忆了多少遍了。他感觉回忆起来，真的很幸福，以至于将他与李杏花在那段路上摆谈了些啥都彻底忘掉了。

三下的爹和娘看媒婆带来了这个可人的媳妇，又见二人屋里欢欢喜喜地摆谈，心里自然合不拢嘴。三下娘催着老头子烧开水蛋，她自己却时而垫脚向儿子摆谈的屋里探望，想及早探出事情的进展。然而，当媒婆喜滋滋地边想着媒钱边吃着荷包蛋时，还是道出了李杏花二婚的事实。三下娘的脸一下子马下来了，说：“上两次你来事没成待你还是不错的，提你的两只鸡那么肥实，你咋不带黄花闺女来呢？”

媒婆将嘴边的半个鸡蛋吐了出来，放下碗，说：

“看你的土墙屋子要倒的样子，说不准别人还看不上呢！不成拉倒，弄啥脸色给人看。下午带她到二愣家去。”

媒婆边说边站起要走的样。厨房里烧火的郭旺龙听出了外边的异样，出来拉住媒婆，埋怨地对老伴说：

“看看你，又不是你说媳妇。看看他二人成不成再说。”

接下来，成了三下娘向媒婆的盘问，郭旺龙也不再厨房忙活，他也想了解或许要成为他儿媳的底细。媒婆先前要走的示威动作起了作用，所以回答起来也并不着急，有时还像说书人那样吊一吊三下娘的味口。三下娘每每听媒婆说完，都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媒婆，想着媒婆是不是说了实话。而郭三下对李杏花的问话与李杏花的回答，则有诗意多了。

“为啥离呢？”三下问。

“他娘嫌我生不出儿子。老跟我吵，老说我坏话。一气就离了。”

“孩子爹呢？”

“去浙江打工了。”

“他先逃了？”

“他也恨他娘。但他娘吃了一回药，上了一次吊，他就怕了。”

“你咋不要一个孩子呢？”

“我娘说，要离就都甩给那老东西，气死她。”

……

 

郭三下——郭三下——

坐在推土机里的郭三下听到了许多人拉长声音喊他的名字，见挂大红炮的地方已升起一阵阵烟雾，慌忙启动推土机，铲起地上那团松散的土，然后向前开去。吴登高在郭三下的前面，他开的推土机那一铲土已高高举起，但没往下倒。按照预先的设计，他要和郭三下一块儿倒，并且速度要慢，让电视台的好摄像。

吴登高回过头，想郭三下你这小子想到哪档事神经开叉了！他向郭三下招招手，意思是你快点呀！郭三下知道吴登高的意思，加足马力，推土机屁股后喷出一阵阵浓烟。不知人群里谁说了句“快跑，要炸了！”，让许多村民直往后退，真的以为郭三下开的机子出毛病了。三下将推土机开到与吴登高水平的地方，向吴登高点了一下头，然后就开始倒土了。刹那间，闪光灯像是星星样在推土机前面闪烁，人群里一阵欢呼声……

吴登高——吴登高——

郭三下听得是刘许许书记的声音，忙偏头年看吴登高，他竟见吴登高的土并没有倒下，吴登高本人则向左前的山坡上望。

吴登高——

郭三下大吼了一声。他想你小子刚才是比我先启动推土机，现在却又不倒，是在看哪个黄花闺女吧。吴登高忙收回自己的视线，将推土机里的一铲土倒下了。然而，两个推土机启动、铲土、倒土均不同步，站前面摄像的记者直摇头，也让刘书记的脸色很难看。

“重来一次。重来一次！”

王村长忙向郭三下、吴登高两人挥挥手。这下，二人的步子一致了，他俩知道，再不行还要重来的。刘书记见二人协调了，脸色舒展了许多，和颜悦色地回答着王记者的提问。王记者问，为啥二人动作不协调一致呢？刘书记暗一吃惊，但思考片刻，说，我想可能是他们二人均在发达城市的工地开过推土机，他们压根儿也不会想到这次会是在自己家乡的土地上搞这么大规模的金土地建设，也被你们的闪光灯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所以动作有前有后。

王记者笑笑，说，“这个解释很好。呆会儿我还要单独采访一下两位司机。”

“他俩文化不高，你不要问难以回答的问题就行了。”刘书记说。

郭三下与吴登高又推了一次，摄像的记者点头表示过关了，二人将推土机火熄了。而另一个山头，响起了“干起来哟——豁嘿”的吆喝声，极像抗战时王震将军领导的三五九旅劳动的场面。摄像的记者忙转身，朝声音宏亮的山头跑去。

王记者此时的目标是郭三下和吴登高。郭三下一下推土机，王记者就迎了上去，对着本子，问她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问题。郭三下认出了王记者，心里有些想不开的是，好些年了，岁月竟未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他看了看王记者的脚，没有发现他记忆中的莲藕，莲藕被一条牛仔裤给裹住了。

“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么？”王记者见郭三下神思有些游离，就问。

“没——没啥。大概有点感冒。”郭三下忙解释道。上一次，王记者远远地问了李杏花几个问题，而他，只是一会儿看李杏花，又一会儿看王记者。那时的他，因是一个局外人的模样而令他毫不紧张，以至于可以看看王记者裙摆处白嫩的莲藕，以至于可以大声叫 “村长，那边是花菜，不是莲花白”那样令王村长难堪的话语！而今日可不同了，王记者那么近距离的采访他，并且传达进他耳里的话语却带着阵阵可人的在大都市街头常常飘动的香气，郭三下真有些不知所措。他庆幸刘书记和王村长给他交代过一些问题，并且说了一些回答策略。在这些回答策略里面，郭三下最喜欢的是同一段话可以符合好几个问题，让他当时想到了中学时数学老师爱搞的把他弄得晕头转向的一题多解。想到这儿，郭三下望了一下那边山头 “干起来呦——豁嘿”的场景，看到了几面彩旗随着号子声很整齐地在一边挥动。他知道那些挥彩旗的是刘书记等乡村领导干部。他不由咧嘴一笑，笑出声来。

王记者受了感染，也看那左一下右一下摇动的彩旗，却没看出什么名堂，不由问：

“看到啥子好笑的？”

“没啥！没啥！”郭三下慌忙解释。实际上，他看到彩旗想到前一星期，刘书记他们在乡小学土操场上练习的情景，包括刘书记、张乡长、王村长等七人在操场上一字排开，按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顺序。刘书记执红旗，节拍也由他掌握。“左——右——左——右——”，旗子随刘书记的喊声摇动。刘书记不光自己摇旗，还调头来看其他几个是否步子一致，结果他发现王村长有些勾着腰，节奏也稍微慢了，刘书记就不客气了，叫道：“王以，你焉兮兮地是啥道理？挥动时要有点腰子力，不要让录像的把我们录成烂杆兵！”王村长一听，忙挺直了腰杆，但却腾出一只手来提了一下皮带。休息时张乡长跟王村长打趣，说“你得换一根皮带，不然上阵时你裤子落了还会闹大笑话。”王村长说：“就多穿一条裤子，落了一条让人还是看不到内容。”王村长的话让大家大笑起来。当时郭三下也在场，看他们挺着大肚子左一下右一下的闹腾，心想要上一下镜头可真的不容易！

由于郭三下的一笑，让他在王记者的面前显得很是从容了，回答问题也让王记者比较满意。他想，明天的报纸上，他将出现在吴登高的前面。他望了一下吴登高的推土机，已人去机空，他想，肯定这小子躲到哪去郁闷去了。吴登高是乡镇企业家，为啥记者要先去采访郭三下呢？郭三下替吴登高心理活动了一下，再欣喜地一远望，脸色马上沉了下来：吴登高与李杏花在一起谈着什么！

 

5

 

郭三下与李杏花经历了一次结婚以来一次最为凝重的谈话。而乡邻，或许也在背地里议论着他们——不是或许，应该是肯定——他们该算金土地开工典礼的一段让人记忆深刻的插曲。

“他跟你说啥了？”郭三下不停地喝水，当他喝完第三杯水的时候，终于开口问了。

“没说啥。”李杏花答。

“他一下推土机就奔你来了，那么久的时间，还没说啥？”郭三下问。其实，吴登高是不是一下推土机就朝李杏花奔去，郭三下并不知晓，他只是猜测。

“真的没说啥。他说金土地工程要干很长时间，中坝里的西瓜他都顾不过来了，叫了一个远房亲戚帮着照看，还是不放心。”

“他的意思是叫你去照看？”

“你说啥呀？我去照看？你不要心里有鬼东想西想的啊！你不坚持去开工仪式我能去吗？”

李杏花说时眼睛睁得圆圆的，目光直盯着郭三下，郭三下一时却找不到话了，他当初并不知道开工仪式上吴登高与他开推土机，如果知道，他肯定是不会去的。就是这次请假回来，郭三下是并不想回的，但李杏花说，要照身份证就快点呀，不然一道命令，旧身份证过期了，我们的身份证就过期了，到时还不把我们遣送回乡。郭三下说，没那么严重吧！听说可照了寄什么光盘回去的，既省事又省钱，这下回去请假就没工资了，还要花车费和生活费，划不来。李杏花说，电子厂的卢旺丽，自己都照了两次光盘了，都说要不得。郭三下说，那她还照没？李杏花说，又去相馆了，但照相师一把灯打开对着她，她就站起来，说不照了不照了，老板说她神经了。郭三下说，不是神经有了问题，而是精神有了问题，大概是有些过敏了吧。李杏花说，不管是神经还是精神，出了问题都不好。回去照，省去了去看神经医生的钱。郭三下想了想觉得也是，况且，他也快四年没回家了，也不知现在村里是啥状况了。

“李杏花回来，她是想见吴登高？”郭三下这么问着自己。他回想起来，李杏花离开广州之前，有没用通过什么电话或都有啥异常的举动。

“你不喜欢我参加金土地工程，那你来干啥？”郭三下问。

“干啥？看你的眼睛直勾勾地看那记者，魂不守舍的样子，怕你想娶她吧？”李杏花斜着眼看着郭三下。

“娶她？她能要咱？笑话。还不习惯别人采访，蛮紧张的。”郭三下解释道。

“她不要你，你想要她呀。怪不得你兔子样跳着要去参加开工仪式呢！你不去，别人还有会开推土机的。”

“你是要我和她好？”郭三下问。

“是！是！你和她好！村子里都传你回来是和我办离婚的，你想去当什么村长了。我来看你是和谁好上了，不然，鬼才来看啥金土地……”

李杏花说着，眼睛却红了，分明有两滴泪在眼角闪动。郭三下一把将李杏花抱住了，忙着安慰她。郭三下有些后悔，其实不该这样来盘问妻子。李杏花双手搭住郭三下的肩，哭出声来，眼泪也一汪一汪地如泉喷涌！

“他说了，大凤二凤都读书了，好乖……”她哭着说。

郭三下有些不知所措了，真不知道说啥话安慰妻子好。

“你想孩子，你就去看看吧。”

最后，郭三下说道。说完，才觉不该说出那样的话。吴登高之所以在李杏花面前提到孩子，最终目的是想李杏花到他家去，也就是他好有个与李杏花单独相处的机会——而这一点，郭三下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也是需要时时提防的。

第二天，郭三下还是照常去开推土机，工作就是很实在的了： 把一个小山头的土推得像梯田样。吴登高也在。二人因有了昨天的一幕，彼此知道了对方与李杏花的关系，因而彼此没有言语，而把言语也化作了干活的节奏。开始还有些村民看，后大概觉得推土那动作实在无多大变化，觉得有些单调而离开了。因而，现场就剩下几个乡村领导了。王村长见两辆推土机都马力十足，烟囱里一团一团的黑烟直冒，心想二人可真是较上劲了，就喊：

“吴登高，郭三下，过来抽只烟，不要让推土机累出毛病！”

二人听了，把火熄了，先是走到放矿泉水的地方，一仰脖子先灌进一瓶再说。喝完，吴登高擦擦嘴，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先给几个乡、村领导散上。王村长说：“你干活还可以，自己带烟，请你的还挨着沾沾光。”吴登高说：“烟本来都是大家抽的，烟盒上也没写烟哪支该沾哪个人的嘴。”吴登高说着，也递一支伸向郭三下。郭三下却不接，手也伸向口袋，掏出一包烟来，却也和吴登高的烟一样：云烟。

“都自带了烟，看来这烟是销不怎么动了。放在这儿，要抽就拿。”村长说着，掏出两包烟来，放在矿泉水的旁边。

郭三下打燃火机点燃了烟，一紧嘴，又一松，一股烟就从鼻子里出来了。他略微一摇头，回味一下烟的味道：比以住抽的红梅要好一些。昨天，他已预料到吴登高会散自己的烟，因而，也咬牙了买他吸烟历史上的第一包“云烟”放进自己的口袋里。他想，还是不抽吴登高的好，抽了，也就是平常说的“吃人家口软，拿人家手短”，到时，别人有啥要求，自己还不好回绝。况且，不抽他的烟，对吴登高来说，也传达这样一个意思：不要以为自己的烟好就四周散一散的，搞点企业也没什么了不起。

郭三下没接，吴登高显得有些尴尬，倒是王村长，他的几句话给吴登高解了围。

“你小子郭三下操了几年广州，操精明了。那方的人就很少抽别人的烟的，为啥？怕别人做了手脚，你一抽，整个人晕倒了。有的人因此而丢了钱包、手机、项链什么的。有的女的还让人给办了。有的甚至醒来时，腰间多了一条口，去医院检查，肾少了一个了！”

“吹牛的吧，肾少了还能活？”吴登高脸色和悦了一些，问道。

“一人是两个肾，你小子上生理卫生课时光去开小差了。”

“那，郭三下，你得去医院瞧瞧，你自己还有几个肾，不要剩一个了还像以前那样卖力干活啊！”郭会计打趣郭三下。

“剩一个终归还剩一个。你不要有两个到头来是肾虚，也不管用。你去换个狗肾得了。”郭三下不示弱，揭郭会计的短。前天郭三下去郭会计家，看他在喝什么肾宝，量杯上剩点都用水冲干净了喝。

工地上，因为谈肾，空气就显得异常活跃了。农村地头，干活的常有这样的段子，它确实消除了干活的疲乏，带来了欢乐的气氛。

 

6

 

王村长给郭三下和李杏花开好了去照身份证相的证明,但只把李杏花那张给了他。王村长说：“先让你媳妇照去，你不忙，星期四才去。”郭三下说：“我要和杏花一块去，照了就了了一件事了。”王村长说：“现在你走不了，不能耽搁了金土地的事；星期四是王眼镜把关，包管你不排队。”郭三下也不再多说什么，心里算计着自己回了多少时日，在哪天离开去厂里合适些。

第二日，李杏花穿戴整齐去照身份证相了。走时，郭三下特意对她：“到时，有啥问题，发短信联系。”李杏花说：“长了这么大还怕照相？能有啥事呢？”郭三下说：“是提醒你一下，不要真有事了又忙慌慌打电话；打电话，两个都漫游，划不来。”李杏花说：“怕我有事，你也和我一起去，连短信的钱也省了。”李杏花说时，一副嘲笑和自信的样；郭三下却从她的眉间看出些许赞许，也就放心去开推土机了。

然而，李杏花真还遇到事了。而郭三下也如临大敌，恨不得自己操作的推土机变成直升机，飞到李杏花身边看一看。

李杏花到照身份的地方时，已有上百人排起了长队，李杏花心想，完了，今天怕是照不成了。这时，有人却叫：“杏花，你回来了？”李杏花定睛一看，却是三组的王一婷。王一婷是李杏花小学时的同学，已好些年没见着了。李杏花连忙走上去，说：“插一下。不然照不成了。”王一婷说：“不行，要先去拿号，拿了号按那号来，看，我三点多都来了。”王一婷说着，指着自己旁边的口袋，里面却是一件厚厚的大衣。李杏花再看排在前面的一些人，他们大多带着御寒的东西。李杏花感觉事情有些严重了，不及与老同学叙叙旧情，到拿号的窗口拿号了。

郭三下并不知道李杏花面临的情况，一个人上了工地就把推土机开动了。几个乡村干部开始还在旁指指划划，意思大概是这儿该怎么样，那儿该怎么样；没半钟头，他们都躲进了离此地不远的村民李富和家里。郭三下并没觉有什么异样，在他推了一个多小时，有了尿意了下来小便，一条显然热气很重的水柱冲向旁边停的推土机，顿觉有一阵难以形容的快意！你吴登高凭啥每天要迟来一会儿？不就是弄了块便宜的土地自己有条采沙石的破船！？

然而，当郭三下贮存已久的尿液冲完时，再看看吴登高的推土机，心里不由一惊：前些天，吴登高最多迟到十来分钟，而今天，却是那么久了，他去了哪了？很自然，郭三下想到了去照身份证的妻子。吴登高不来，会不会是也去照身份证了呢？如此想着的郭三下忙拨打妻子的电话，嘟嘟几声，却被挂断了。片刻，李杏花发来信息：你神经啊？你说发短信息打啥电话？郭三下回：照了没有？照好了就回。李杏花答：没有，排在168号，怕要晚上才能回了。郭三下一听，脑袋都大了：晚上才回，现在到晚上该有多少时间该能干多少事啊！郭三下回：排那么长队，不好过吧？李杏花答：也没啥，排就排吧。郭三下回：那么多人，没有遇到熟的？李杏花答：碰到王一婷了，她也回来照身份证。郭三下又回：就没别的人了？李杏花花答：没有了，就是有也不能插队的。

郭三下看了，心里有些放心了。他将推土机开了两个来回，却见李富和摇摇摆摆地走来。自金土地开工以来，村里的伙食大多在他家弄的。

“又差点东西，要你去买啊？”郭三下远远地问。

“算你猜着了，去新湾看看有没有大葱。村长说鱼里放点那东西好吃一些。前些天的酸菜鱼有些吃伤了。”

郭三下正想说什么，却见王村长从屋里钻出来，冲着李富和叫道：

“富和，你不要走得慢慢腾腾的，快点！”

郭三下不等李富和答应，冲着王村长喊：

“王村长，今天就我一人干啊？”

“吴登高打了电话，家里有事耽搁两个钟头。你一人干抖嘛。中午的鱼你多吃两块。”

郭三下听了，心想，昨天的鱼放那么辣，只动了一筷子就不想动了。原来郭三下也是吃得辣的，但到了厂里，吃了将近一年的伙食团，把他原来吃得辣的习惯也改了，也把胃口弄得没啥了，见着饭菜就没有食欲。但不吃是不行的，吃了还要上班，流水线上的活儿，你没吃饭没力气是不行的，传送带发出的声音就只有两个字：“快点”！

郭三下转身问李富和：

“富和，吴登高是不是在你家里套起了？”

“没有，今天没有他。”

李富和说着，脚步快速的移动。郭三下刚才说的套起，是指让乡里、村里的叫去打牌。乡里、村里的，找吴登高这样的老板打牌，是再好不过了。昨天中午，吃了饭，王村长找吴登高打了会麻将；郭三下不喜欢那东西，但他喜欢看热闹，就坐在旁边看。而他们打牌，李富和就是他们的岗哨，在外面观察情况，以防乡里、区里突然来个人检查工作。

约摸两个钟头，吴登高果然来了。郭三下心里绷着的弦松驰下来。他若一直不来，郭三下就会有许多想法，就会不停地与妻子李杏花联系。吴登高笑着，说你的速度还挺快的，推了那么多了。说着，递给郭三下一支烟。郭三下接了，并用火机打着火伸向吴登高，要为吴登高点烟。

郭三下的变化让吴登高有些高兴。他对郭三下说：

“来，坐会儿，咱俩谈谈。”

吴登高说着，坐在了一块石头上。郭三下的心里有些忐忑，他想这小子是不是得寸进尺了，抽你一支烟你就要和我谈？但他还是坐在了吴登高的旁边。二人间隔有两尺来远，都坐在那块大石上。郭三下想只有谈的不涉及李杏花，啥都可以谈。

“干这金土地的事怎么样？”

“也没啥。到那儿都是开推土机，没啥区别。”

“听乡长说，明年，还有两个村的金土地工程要开工，他想让我再买两台推土机，然后租用我的投入金土地工程，你说我是买还是不买？”

郭三下没想到吴登高会和自己商量这样的事。他想，你买与不买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说：

“买吧。你有钱，租出去合得来。眼下大家修楼房，很多也要推土机推一下的。”

“你和我想的一样。可买了，就要有开推土机的，你帮我开，如何？”

“这……这……”郭三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放心，你在那边拿多少，我就给你多少，怎么样？”

吴登高的条件，也确实挺诱人的。广州的消费比家里高多了，能够在家里找个这么好的工作，确实很难。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在外边习惯了。回来还住不惯了。你要找司机，外面有很多。你也用不着开那么高的工资。”

“我也在外面过过。外面也不适合长久呆下去。自己父母不能够好好照应，有孩子后，也不能给孩子一个好的环境。”吴登高说着，眼睛看着山坡上的一棵树。郭三下顺着吴登高的眼光望去，那是一棵孤独的树。郭三下受了感染，仿佛从树身上看到了他爹的眼睛。

“出去辛苦一点也没啥，干满十五年回来，老了就有养老金，也划得来。”郭三下说。

“养老金据说可能转回来。转回来，你继续交一些时间，到时也是可以领的。”

郭三下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清楚这方面的事。

“那么好久过去？”吴登高问。

“请的半月的假。”

“能不能帮一下忙？”吴登高说着，递过一支烟。

“啥？”郭三下有些警惕的问。

“孩子想见她妈。能不能？”

郭三下伸出的接烟的手在中途停住了。他想，你吴登高是左磨右磨，还是在打李杏花的主意，这可是不能松口的。有可能一松口，那堤就不稳固了，还有可能决了。但看吴登高伸了的手也停在中央，一脸的尴尬与请求，郭三一还是将烟接了，说：

“这要看杏花自己的。她这些天都忙，怕是没啥时间了。”

郭三下的话有两点准备。到时说不能见，要么李杏花不愿意，要么即便愿意也没时间， 都是很好的推脱理由。

“也没啥。孩子没个娘，有时……”吴登高说着，眼睛又看着对面山坡上的一棵树。

郭三下这时没看对面山坡，而是低头吸烟。他估摸着吴登高的眼角是湿润了。他心里想，你自己不给孩子找个娘，怪啥啊？

 

7

 

第二日，郭三下比平常要晚一些到工地，是因为他去照身份证了。而他妻子李杏花，也同他一起去的。昨天，李杏花排到下班也没有轮到。拿到的号只管到当天下班，第二天来，又重新拿号。很多轮到的也不合要求，要么是头发或长或染了色或太零乱都要求整理，要么就是衣服不合格。男的还好应对些，你说衣服不行，就借一下，当场脱了换上，负责照相的女民警没啥说的，可换了女的，借件衣服吧，似乎有些不合身或者不合意，穿在身上不能传达出“美丽”二字。到时身份证要用十年二十年的，不整周正点自己将身份证装在口袋里都不舒服。况且，女的换衣总怕不小心漏光了，总得找个认为安全的地方吧？一找，就耽搁时间了。相反，头发还好弄些，抹点水或者抹点墨水，照了相去理发店一洗，又恢复自己尊容的样式了，而又不给自己压力。

郭三下先去照。昨晩，他打电话给王村长，说自己还是照身份证要紧，想放开金土地的活了，他说媳妇去排了一天，居然没照到。明早天不亮我就要去排队。王村长说，没熟的不行，就有把铺盖拿去睡了一晚的也没排上。郭三下说，那是运气太差了，或者到上班时他却肚子痛上茅房了吧？王村长说，不是上茅房，是领号时，发号的先在这边，没发号，又去另一边，他先还是排前的，一变队形，他就排后了。郭三下说，那正适合我，我去跟他们挤，明天工作面窄了，只允许一台推土机，吴登高一个就能干了。王村长说，吴登高可能也要耽搁，那不就停了，你二人换着干，保险。郭三下说，那他先干，我照了相就去干。郭三下说得坚决，倒把王村长弄得很紧张了。他怕郭三下没去，吴登高没去，工地就停工了，工期耽搁了，刘书记怪罪下来，可就得先打他村长的屁股了。没办法，他给刘书记打了电话，刘书记说，让郭三下去照，让他跟福五一起去。

福五是乡民政局干事。他带郭三下去，见他去里面走了一圈，花了几支烟，出来，手里就有了两张号，一张十五、一张十六。郭三下想，怕前面五十号都是要有关系才能拿的。当然，他也想不了那么多。照时倒有一小小插曲。他穿的衣服领上有一白圈，民警说不合要求，郭三下就找个老乡换了一件，可女民警说领太高了，让人看着咋就像个不怀好意的。郭三下心想，我又是没对你不怀好意，你那么上心干啥？但想的不能说出来，他怕女民警为难他。郭三下就把立领弄得趴下去，女民警还是摇头，说你还穿先前那件看看。郭三下又穿上了，女民警又说可以了，郭三下想，你照来照去你是不是脑袋长包了，卡壳了！

郭三下回到工地，吴登高已推了一大片了。照了身份证，他身上一阵轻松。换下吴登高，他觉推的泥土犹如在河边推小鹅卵石，声音清脆而爽快。因为工作面狭窄，吴登高就去李富和家歇着。两个小时，郭三下又去歇着。

中午，大家多整了些酒，脸上、或者耳朵都泛起了红。吴登高的脖子也如没有走到血的鸭脖子，并且一直影响着他的眼睛——大大失去了光采。当然，这点酒是打不垮郭三下的。他拍了拍吴登高的肩，说：

“该你去干活了。你去呀？”

吴登高低头琢磨了一会儿，说：

“是该我干了，干两个小时就可回家睡觉了。”

吴登高说着，就往外走，脚却有些飘忽。王村长一把拉住他，往板登上一按，说：

“你那样子，小心把推土机开到沟里去。来，喝会儿茶，不能出问题，出了问题我怎么向刘书记交代？”

吴登高也不再往外走了，喝了好几口浓茶，自我感觉好多了。有人提议打会儿牌，马上就有人应和，于是围了一圈，打起了血战到底。郭三下坐在旁边，看吴登高打。吴登高虽然有些醉意，但出牌很是大胆，加之手气挺好，不出八盘，面前就堆了厚厚一叠钱了。他对郭三下说：

“来，我俩合伙打，五五分。”

郭三下却摇摇头，说：

“干脆我先干活。三点钟你来替我。”

郭三下的提议得到了王村长的支持。王村长这时是不想让吴登高以干活为名溜的，他也知晓牌场上先赢后输的道理。但他不好先提出郭三下先去开。

郭三下也有他的考虑。他想先干了，回去跟李杏花商量好久回厂，订好时间才好安排走之前要干的事。他来到工地，接到了同厂同事汪致的电话，汪致说厂里加薪了，每小时加了一元三角。郭三下很高兴，琢磨着隔好多年自己就可回乡修一幢楼房，让自己也风光风光；或者到镇上买住房买门面，做点生意轻松一些。想到此他不由把手机的音乐打开，边干活边听起音乐来。他听不大清楚里面的歌星到底唱些啥，以前觉得放那玩意没啥意思，还亏电。

不识乐谱的郭三下随着音乐晃起脑袋。突然，一声巨响，他的脑袋向前一顿，再看推土机前面，似乎冒起一股青烟。郭三下想，这一带是麻枯石，会有啥硬东西？想着，他又把推土机开动，想拼一下是推土机硬还是土里的东西硬。然而，就在推土机要接近刚才冒烟的地面时，郭三下松手了。得下去看看，如果是啥宝贝，弄烂了岂不可惜。郭三下来到刚才冒青烟的地方，用手刨开上面泥土，竟露出一块青石的一角。当时，他以为只是一块石头而已，或许是以前某间屋子倒了，留下的。在他一点一点地用铁铲又剥开一团泥土时，他见到了另外两块石板，这两块石板与地面垂直，相互成九十度，最先发现的那块盖在它俩上面。一时间，郭三下的心咚咚跳了起来，两个字跳进他的脑海：古墓！他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又赶看了一下时间：两点三十。他迅速地铲了几铲土，将石头盖住，然后坐在上面，点燃了一支烟。这时，他需要平熄一下自己的心跳，需要想一个什么办法来对付呆会儿就要来的吴登高。随着烟头的一圈红线向烟屁股靠拢，主意在郭三下头脑中清晰起来。

郭三下起身，开动推土机铲了几铲土盖在刚才发现石头的地方，并弄平，情形弄得与旁边的地方无二致，然后将推土机开到相反的一个工作面，又挖了几下，再下来，向李富和家走去。爬上土坡，站在山脊处，他看见李富和在房坝左边的洗衣板上抽烟。他对李富和招招手，李富和以为出现了什么情况，指指屋里，意思是叫里面的活动停了，郭三下摆摆手，举了一下茶杯，意思是没水了。几分钟，郭三下来到洗衣板前，散了李富和一支烟，自己又嘴叼一支，说：“火。”李富和忙替他点上了。郭三下说：“看看，水火无情，我缺水缺火，只得求助了。”郭三下说得很大声。惹得里屋的吴登高探出头来，说：

“时间到了？到了要上工了。”

郭三下说：

“看看，肯定是赢钱了。赢了就想溜。还差十分钟。”

“啥子十分钟？十三分钟。”王村长说。他脸色有些不悦，显然输了钱。

“还是你说对了，赢了点。我再干几盘，你接着打。”吴登高说。

“你打。干脆我继续干，明天我幺舅生，要走人户。明天就你干。”郭三下说。

“要得。反正只一台推土机。只要机子不歇就可以了。”王村长说。

吴登高没再说什么了。他如果不答应，就是不给郭三下方便，而且也不给王村长面子。郭三下听了，心里自然暗暗高兴。如果刚才，吴登高坚持要自己干，郭三下也有另一准备：推土机停在另一面，吴登高一开机，多有可能沿着郭三下推的方向走，如果再不，郭三下会站在旁，指引吴登高挖离坟墓七八米远的地方。最坏的结局，吴登高挖到坟墓了，郭三下在场，二人就商量如何合伙弄开，看有没有东西。照郭三下的判断，即使是二八分，他得二，里面的东西也是可以让他修一座漂亮的楼房的。

在他们打了几圈，两杯水之后，郭三下走出房门，要上工了。他来到李富和旁边，拍了拍李富和肩：“老兄，守一天多少？”

李富和嘿嘿一笑，伸出两个指头，在胸前交叉，再嘿嘿一笑，说：

“再吃点伙食，吃点烟酒。”

“还可以嘛 。”郭三下说完了，散了李富和一支烟，迈开了步子。走出不到十步，吴登高从后赶来，一把拉住了郭三下。郭三下一惊，心想，莫非吴登高改变主意了？

“三下，昨天跟你说的事如何了？”

“啥事？”郭三下故意问。

“就是让李杏花看看大凤二凤。”

“杏花说，如果安排得过来，可以来看看孩子。”

吴登高握住了郭三下的手，说：

“老兄，这你要帮帮忙。我把孩子领到这儿来也行，就只让她们见一见。”

郭三下想，孩子带来最好不过，这样大家都看着，也让人没多少闲话说。其实，郭三下根本没告诉李杏花吴登高想让孩子见妈的事。谁能说清，母亲见了孩子，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呢？

 

8

 

郭三下回到家，见李杏花正一人吃着蛋炒饭。李杏花喜欢吃，郭三下却有些吃厌了。他坐在妻子的对面，说：“杏花，如果有了一大笔钱，你想做什么？”李杏花说：“一大笔？一大笔是多少？在你这儿，九百也是一大笔，上次俺想买个电视，就九百多，你却不让买。”郭三下说：“那时是那时。那时考虑打不了几年工，回来带着也麻烦，不如买个旧的看看，走时随便就处理了，也不伤脑筋。一大笔，就是一百万吧。”李杏花放下筷子，伸手摸了摸郭三下的额头，说：“你没有发烧啊！你哪儿去弄一百万去？”郭三下说：“你别管，说说看。”李杏花说：“有了一百万，我就去城里买套房子，剩下的就给孩子。孩子自己带，不要从小就跟着阿公阿婆的。”郭三下感觉李杏花想哭，知道她在想郭林临了。郭三下说：“有了一百万，不如我们还在村里。用十万修一座楼房，用十万让我承包土地干一场，我要让十万变成二十万、一百万。”“剩下的八十万呢？”“就你去安排。将来生个孩子，要吃要穿还要结婚，花费也大。”李杏花说：“恐怕还不够，也让他去留学一下，一年就要几十万，就看你投资的土地收成如何了！钱呢？钱呢？”郭三下说：“现在没有，但以后就难说没有了。”

“啥时走啊？你爹生日，还在家不？”李杏花问。

“你不是说过在家么？爹生了就走吧。我去看一看怎么过。”郭三下说。

“去是可以。但办生，你可不要都担当下来啊。不要办那么多桌，就几个亲戚坐拢有三四桌就够了。”

郭三下点点头，走出门来。他并没有去父亲那儿，心里也并如他向杏花说的那么想，他走在去金土地的路上。走着，走着，天渐渐地黑了起来，但郭三下并没有感到黑，他感觉前面有一片金色的光，甚至，他的眼睛被金光眩得睁不开。随之而来，金色变成他所想要的东西：房子、空调、天燃气、席梦思，超大电视、金鱼、哈吧狗、一百桌父亲的寿宴……接着，又涌现各种各样的场景：他和杏花坐飞机全世界到处飞、他和杏花吃瓜子看电视而他们的保姆在准备晚餐、他和杏花坐一艘豪华游艇并躺在仓里看香港的夜景、他和孩子在别墅里捉迷藏……有了金色的指引他的脚步变得轻快。他先来到富和的家，对富和说：“富和，今晚我要修一下机子，修好了我再来叫你。”

“要得。要得。”福和连声说道：“我正看《铁道游击队》，三集连放，打日本鬼子，过瘾。一起看会儿。”

郭三下直摇头。天刚黑不久，他动手将他白天发现的秘密打开是最好不过的了。

郭三下爬上了推土机，发动了机子，打开了前灯，调转了方向。当挖土机转了个弯，正对着他的目标时，郭三下有些呆了：郭三下发现的坟墓上竟坐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他，见了灯光也没有要转身的意思。郭三下忙熄了灯。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前面那团黑影，大气都不敢出。他想，怕是遇见鬼了！不久，那团黑影慢慢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对着郭三下说：“我知道你会来的。下来吧。”

是吴登高的声音。郭三下只得打开灯，下了推土机。他心想，莫非你吴登高已经把东西挖出来了？还是……

郭三下琢磨不透，脚步却向前迈去。吴登高递过来一支烟，郭三下接了，并且点上了。吴登高说：“白天我就发现了。”吴登高说时眼睛却看着另一处。郭三下寻思，自己是在哪地方露了破绽。“你从哪里看出来的？”郭三下直接问吴登高。“哪里？白天我把推土机开在这边，你却开到那边去，我就寻思有问题。”郭三下想，那天发现就该挖开，有东西自己藏几件，没想现在有了波折。郭三下说：“我俩挖开，平分？”“不行。我也不想得。是犯法的。”吴登高说。“我知道你并不缺钱。你就权当没看见。”“不行。我看见了。”“我说你是想入党还是入了党啊？”“入不入党我都要阻止你。这是不义之财，不能动，你知道文物吗？文物国家要保护。”

郭三下沉默了。依照吴登高当过兵的体子，郭三下也把他没奈何。他叹了口气，说：“看来明天咱得走了。本想风风光光给俺我爹过一下生，却……”

“那容易。我借你钱，怎么样？”

“我不借你的。”郭三下说得很干脆。

“那，李杏花不能去看看孩子？”吴登高问。

“我走，她也走。看不看也没啥大不了的。昨天我答应你，我却没给杏花说。都好久没有见了，你说见一下又起啥作用？”

“可我答应了大凤二凤的。就……”

“打开，五五分？就行。”

这回轮到吴登高沉默了。两个男人就在这寂静的夜里一支接一支抽烟，闪动的火光犹如两盏低空中悬着的小灯，一吸时，映出两人紧锁眉头的脸。又像两柄锐利的宝剑，在空中比着自己的光芒。

“挖吧。是男人就叫杏花见一见孩子！”吴登高猛地把烟头一丢，站了起来。

郭三下开动了推土机，吴登高打开电筒，在下面指挥着郭三下。郭三下来精神了，他心里只有宝藏，却不管杏花见不见孩子的事。没费多大劲，三个石板砌的墓穴就已显现在他二人面前，然而，随之而来的却让郭三下异常失望，一个墓是空的，另一个墓里有两具尸骨，第三个墓里有一具尸骨，其它，就是一些泥土和石块，郭三下想不明白，近十厘米厚的石板及石板上还有些修饰的图案竟然连棺材都没有！

“是不是被偷过了？”郭三下问。

“不像。”

“是不是下面还有墓穴？”

“也不像。还是用土把它盖上，明天我挖开，然后报告给村里，不然，若知我二人曾挖开过，怎说都不清白。”

郭三下不死心，又到墓室里到处看，到处敲，希望发现有没有啥机关，但最终没能如愿。没办法，他只能按照吴登高的那样，将石板移回，又铲土将其盖住，并且弄得很平的样子，他们怕富和又来发现了，弄开来整一番，到时追查起来，二人说不清楚。

二人分手时，吴登高问：“明天，我带孩子到这儿。你让杏花来?”

郭三下没说啥，他也真的没啥好说的。

“说好的啊？”吴登高又提醒郭三下。郭三下还是没吭声。

“你自己看着办。我俩都留了脚印。这是很容易查出来的。明天挖出来，我也有办法应付。”

“见一面就见一面吧。”郭三下不得不说话了。吴登高的意思是很明白的，不见，可能就会在公安局见。那时就不容易说清了。

郭三下有些沮丧地回到家，见李杏花还没睡，李杏花问：“三下，你爹那办几桌？”三下答：“不办了。”“不办了好，假期要到了，明天我就去娘那儿，顺便去把票订了。”“想订好久的票？”郭三下问。“就后天吧。后天上午坐车走，刚好是下午的火车。”

 

9

 

第二天，吴登高将大凤、二凤打扮一番，送到了福和的家里，让她们先与福和读初中的大女儿玩着。而吴登高去工地，又叫上了福和、文子、丁丁。三人是村里爱看热闹也爱传播话语之人，这是一种效果，那就是，挖出了古墓，又让消息迅速传播了去，并且，有人见着没从墓里拿出什么东西。吴登高、郭三下他俩在墓里留下痕迹，如果追查起来，肯定是脱逃不了干系的，而三人肯定会进去看热闹，这样就把现场破坏了——这就是吴登高想要的结果。福和看中了从图里挖出的一些树根，因而忙着收在一起，它们可以拿回去烧火。而文子和丁丁，则坐一旁争论着什么东西。吴登高开动着推土机，先在墓的旁边推了十来下，然后就对准了昨晚挖的墓上面盖的大石板。

“快来看。”吴登高在推土机上喊道。福和、文子、丁丁忙过来，都睁大了眼，呆呆地看着露出一道口子的有些黑的墓穴。吴登高也假作惊呆会儿，掏出手机，先打给王村长。王村长说：“大惊小怪的干啥，先用土填上，不然村民来找麻烦可不好你怕是挖着哪家的祖坟了。”王村长说时，他还在床上，昨晩在解决虾子自留地边的按树到底归谁的问题，喝多了，接吴登高的电话时，还有些昏。吴登高挂了电话，又给乡刘书记打电话，刘书记叫吴登高保护好现场，他马上就来。吴登高却没有按照刘书记的吩咐做。丁丁在一旁喊：“登高，再来一下，弄大一些。”吴登高就又将石板弄开了许多。文子胆子大，文子先到墓里面去，福和，丁丁见文子下去了并且过了一分来钟依然活动自如，也禁不住跳了下去。吴登高只是下了推土机，想着三人下去，定把自己和郭三下的脚印抹去了，心里放下心了。他有些后悔，昨晚该和郭三下约好什么时间让李杏花来。如果昨晚弄到了东西，吴登高相信郭三下会来的：但在没有东西的情况下，郭三下会来吗？吴登高着实吃不准，他想到了郭三下的手机，但又怕在电话里将事说僵了，反而将事弄砸了。

刘书记带着几个乡干部到现场，就忙着张罗着让大家保护好现场，然后掏出手机，向区里面汇报。

一时间，金土地工地围上了百来人，都睁大眼睛，想看看里面有啥东西，刘书记打完了电话，忙问：“王以呢？王以呢？”

“他没有来。”人群中有人回答。

“他怕是去找他家的家谱了，查一查这坟里是不是他的祖宗。”其中有人取笑道。

“是打牌打晚了，回去补瞌睡了。”

 ……

人群中冒出的话让刘书记感到怒中火烧。他吩咐身边的乡办公室徐主任打王村长的电话，徐主任打通了，但许久没人接。徐主任有些怯怯地说：“刘书记，没人接。”刘书记说：“再打，再打！打通了就说我要撤他的职！”

徐主任只得继续一遍又一遍的打王村长的电话。等到王村长慌张起来时，刘书记已经顾不得他了。因为这时，市报、市电视、市文化局、区文华局的已经来了不少人了。记者咔嚓咔嚓拍照，或者寻访他们所以为要采访的人：文化局的官员们则忙着向专家了解墓的一些信息。刘书记自然也在被采访的人之列，他有些兴奋，他说，发现这个墓，不管里面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对整个乡的金土地工作也是一个极好的开端，预示着以后的金土地工作有很大的前程，当然，我们希望它里面有东西，希望它的年代很久远，说不定，在这个建个什么什么馆之类的，将它开发为古迹加农业观光的旅游地……刘书记说了一大通，让旁边的吴登高有些紧张起来。记者采访刘书记时，已经先有话了：采访了你，再去采访这个古墓的发现者吴登高。已经排好位了，吴登高就在旁边准备自己的语言。可让他有些头痛的是，他不知道记者会问他什么问题，他见着刘书记的滔滔不绝就想自己呆会儿会不会吞吞吐吐。越是如此，就越是紧张。还好，当记者将话筒对着吴登高时，刘书记在旁为记者介绍：这是乡里民营企业主，开发河边河沙及卵石，并有乡西瓜种植示范基地；金土地建设，挖土推土的设备都是他无偿提供的。有了刘书记的介绍，记者问的话题就从提供设备建设金土地入手，这让吴登高心宽松了许多。

然而，当大凤、二凤挤到吴登高的面前，他想到了今天的特别任务是让女儿见李杏花时，心里有些紧张，忙四周看了看。他担心的是，这时候李杏花来了，她看到他为了自己的形象或者为了出风头而在记者面前神气活现，她会不会改变原来的计划？她会不会转身一走了之？她会不会……有了如此的问题，吴登高自然有些前言不顾后语了。这时，恰恰记者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有自己的企业而来干金土地的活，现在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

“最想的，是给我的两个孩子找到妈。”吴登高答。这一回答让周围看热闹的都笑了起来。有人说：“吴登高，你就直接点嘛，你就说你想找个老婆吧！”“你早就该找个了。还在这儿选那儿选的，眼光那么高干啥？“

记者听了，也说：“现在上了电视，看见你的人会很多，那就算给你‘征婚广告’吧。”

记者的话让吴登高想说什么，但却没有说出口。对于这次采访，记者是以什么问题结束的，吴登高是记不清了。总之，摆脱了记者，他就牵着大凤、二凤在人群中来回的走，或者往来这儿的几条路张望，希望发现李杏花的身影。大伙儿并未注意吴登高的举动，因为有更吸引人的地方在等着大家，那就是古墓边的市里文物专家面对电视台记者的讲话。市里那个专家头发已经没有几根了，在微风的吹拂下有如荒漠中的几根蒿草。他这样沧桑的头很让人信服。专家说这墓是明朝三个和尚的墓，三个都是坐化，也就是还没死就来到了墓里。本来该一人一个墓室的的，大概一个趁还有点力气说话就串门到了另一个墓中，但还没来得及过去或者觉得过去了一个呆着有些寂寞就两个同处一室仙逝了。专家说虽然没有发现什么文物，但这墓葬形式对研究明朝墓葬有很大帮助，并推断乡里什么地方有个什么庙。刘书记听了，忙说，前面翻过一座山，小地名就叫觉仙庙，没有庙，但以前就说不准。专家忙说，找一本乡志给我，回去我研究研究，现场要保护起来。刘书记听了忙吩咐身边的乡治安员沈五负责一下。

以上的场景郭三下自然没有见到。他在家里准备着去广州的行李。午饭后，他打电话给王村长，准备领他干金土地的工钱。但没有打通，所以三点多他就直接去了村委会办公室，见王村长正在办公室收拾东西。“是不是要搬新办公室了？”郭三下问。郭三下知道，市畜牧局与捞鱼村是对口单位，畜牧局为村里修了一橦二层办公楼。王村长没有回答，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身边的郭会计说：“里面装饰还没完成，还要两个月才搬。”郭三下又说，“我明天要走了，我来领干金土地的钱。”郭三下是对着王村长说的。王村长说，郭会计，你算给他。王村长说完走出了办公室。郭会计说，“王村长下课了。”郭三下一愣，他还以为王村长要么是上午输了钱，要么是和谁吵了一架，没想到是下课了。郭三下说，那谁是村长呢？郭会计摇摇头，表示目前不知道，后又有些惋惜的说，这个时候你不该走。郭三下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只是笑笑，说，“那边工没辞，养老金、医疗保险都在那边，又不能办回来，就是能办回来，也按这边的标准，太不划算了。”郭会计说：“也好，那边退休了工资高些。”

“听说金土地那儿发现了古墓，派出所都来人了，是不是发现什么好东西了？”郭三下问。他之所以提到派出所，是想探听发没发现昨晚他和吴登高在古墓里留下的脚印。如果是发现的话，他可要进局子里听侯发落了。

“派出所来，是来维持治安的，是来保护现场的。”郭会计说着向门外望了望，回过头说：“就是发现了古墓，刘书记找王村长却找不着人，就把他下了。”

“太武断了吧？没有其他的原因？”

“开头我都还觉得有些武断。后来据说有人反映他常在李富和家聚众赌博。”

“吴登高那小子还有运气，我挖一天没有挖到，倒是让他挖到了，让他风光了！”郭三下故意叹了口气。他提到吴登高是想从郭会计嘴中探听点吴登高的消息。

“电视台记者采访他了，他小子上电视了，猜猜，记者问他最想干的事是什么，他怎么说？”

“我又不在现场，我怎么能猜到？”郭三下摇摇头。

“他说，他最想给他女儿找到妈，记者等于给他开了个征婚广告！”

郭三下心头一惊。郭会计是从高坡村迁来的，所以并不知道郭三下妻子李杏花与吴登高的过去。郭三下心里盘算，这吴登高果然心藏不轨，他想让女儿见李杏花是他让李杏花回到他身边的第一步，想想啊，李杏花现在与郭三下没有孩子，她身上掉下的两块肉在吴登高那儿；再想啊，吴登高现在办着企业，钱比郭三下多——就凭这两点，不能保证李杏花不回心转意。想到这儿，郭三下又有些得意了，他觉得自己违约一次，没让李杏花去见她的女儿，是一个很明智的选择。

 

10

 

5月11日午，郭三下与李杏花坐上了成都—广州的K194列车。他俩坐的是硬座。李杏花将头靠在车窗与座位之间的地方，先给厂里的姐妹发了一些短信，或问一下她们现在如何，或者问厂里现在是不是在赶货，或问上次罢工后工作加班是不是多了。发过之后，李杏花就有些迷迷糊糊了，在有节奏的振动声中睡去了。郭三下眼睛眯着，身子却好像飘浮起来，然后躺在了舒适的软卧上。什么时候他都在想，坐车啊，该买一回软卧，坐车就等于疗养，下车仍然精神焕发。而他坐硬座，下车腰酸背痛脚杆硬梆梆的，极想冲一下热水澡，然后躺在床上肢体能够尽情伸展一下。但真正到了车站买票时，又觉买软卧一张比买两硬座还多，除了舒服一点还不是与硬座一同到达，划不来。省下的钱，可以用来吃啊，不买车上推来推去的盒饭，酸辣粉之类的，干脆去餐车吃。坐了那么多回火车，郭三下还不知道餐车是什么样。今天该有一些亲戚来，肯定会谈到我，他们该怎么谈我呢？爹送我出来时，分明有一滴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说，你不误期也好，误了一天就倒扣一百多元，不划算。郭三下也想哭，但想着他哭，就会让他爹的泪唤出来，就忍住了。再说，多停留一天，谁知那吴登高会打什么主意呢？他会不会直接来找我说一说子曰呢？他会不会……

郭三下没睡着，他的思绪便会忽东忽西。现在打工回家风光的，无非有三：一是大办一下洒席，或婚或生；二是大兴土木修一幢漂亮的房子，让人远远地一看就让人羡慕，说 出去发财了；三是慷慨解囊，或为敬老院，或为修路，等等。但这三样，郭三下一样也没站上边……郭三下很懊恼。人一时在懊恼中，似乎就要用随遇而安来解脱，如此一来时间就快了。

12日下午，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住了，并且一停就是二十来分钟了。郭三下下了车，一是买点吃的，二是想打听一下停车的原因。

当郭三下买了两根猪蹄准备往车厢赶的时候，他听见了两个火车站工作人员的谈话。其中一个说，还不知停多久，四川发生大地震了。郭三下当即觉得头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脑里一片茫然，稍稍镇静片刻，他上了火车。这时的火车上，已犹如炸开的油锅，打电话的、接电话的、谈论的、四处张望的。郭三下也打，往他家里打，但总是打不通，他开始以为是家里客人多，线路忙。但看到别人一遍一遍的拔，一次比一次失望的表情时，他知道，通讯出问题了。李杏花在一旁也焦急地催郭三下，说，再打呀！再打呀！一边却在收拾着行李。郭三下也同车厢的也有在收拾行李的，就问：“杏花，你要干啥呀？”“回去。回家。”李杏花答。郭三下问：“现在下去，坐啥车呀？有车回吗？”李杏花听了，一屁股坐在座位上，眼泪汪汪地看着郭三下，说：“我想回去看看大凤、二凤。”说完，竟趴在郭三下肩上，哭出声来。郭三下眼睛也有些润了，说：“大凤二凤他爹说让你见见孩子的，我没对你说，就让你走了。”李杏花说：“我知道。但怕你有啥想法，我就不见。我是怕见了我就不想走了。”郭三下一横心，说：“走吧，下车。走，我们都走回去！”

郭三下与李杏花下了火车，只带着一个轻便的旅行包，而另一个大的，则托付给一个老乡，让他帮着带到广州去。在车站郭三下与另外十二个回德阳的老乡一道，或搭客车，或搭货车，或者步行，并且，行走的沿途中，他们的队伍渐渐壮大，以至于六天后回到德阳时，竟有三十五人了……

一路上都是人。郭三下想从里面辨认出熟悉的面孔，好探听一下家里的情况。越是接近村里，郭三下的脚步越是快了起来。他又有些怕见到熟人了。他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迎面又是一群人，郭三下认出，走在前面的是乡常委刘书记。刘书记一脸尘土，衣服也破了一个洞，刘书记对郭三下说：“你小子，还知道回来。你来做捞鱼村的村长，怎么样？徐支书在那山下指挥修路，你去和他一快干！”郭三下—激愣，他咋也没想到遇到刘书记第一句竟是这样话。刘书记的语气，没有容郭三下考虑的余地。郭三下知道这个时候的任命，不是权利，而是责任了。郭三下转身对李杏花说：“你先回吧。我先到那边去。”

李杏花点点头。她回到郭三下家的院落，土墙倒了，一截围墙也倒了。还算宽敞的院坝里，摆着二十来张桌子，靠水田的地方，则是一排石头垒的灶。灶的另一边则是几个塑料棚。郭三下娘正在和几个妇女切着土豆。

“娘。”李杏花叫道。“是杏花啊。三呢？”郭三下娘住了手，睁大有些疲惫的眼，打量着李杏花，问。李杏花说：“他去救灾了。”好久，郭三下娘说：“你爹没说错。他说你们会回的。他也和登高一样，去救灾了。”听到登高，李杏花心一阵吃紧。登高在，可两个孩子呢？郭三下娘对着塑料棚喊到：“大凤二凤，看谁回了！”随着郭三下娘的声音，大凤二凤从一棚里跑了出来。李杏花一手揽一个，眼泪就直往下掉。郭三下娘在一旁说，“两个孩子在屋里玩，地震时，她阿婆将她俩推了出来，自己却被压住了。登高送孩子来，还留了一封信。”郭三下娘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李杏花接过了吴登高的信：

 

杏花：

时间紧迫，只有将大凤、二凤送到你家，我去青川修路去了。刘书记说，这事重要。郭三下问及大凤、二凤，你向他解释一下，我和你没别的意思。刘书记说，前面危险，我若能回，当更好，我若不能回，大凤、二凤你就带着，费用政府会考虑的。有时间，看看咱妈。她是为救大凤二凤死的。

 

                                                    吴登高笔。

 

看完信，大凤、二凤带着她妈来到了村金土地旁的一山丘上，那里，已有好些很不明显的小丘。小土丘上插的香蜡标志着这是一座坟。李杏花在登高娘坟前呆了很久，然后又去看郭三下爹郭旺龙的坟。郭旺龙生日那天，喝了许多洒，在屋里躺着，地震来了被墙压着了。幸于多数亲戚在坝子里打牌、闲聊，所以伤亡只有十来人。

 

11

 

已经是地震十五天了。郭三下去修路时，不幸山体滑坡，右脚被岩石砸伤了，伤很重，不能再继续开动推土机了。在临时帐篷医院治疗了几天，郭三下回到了家里。

    那天上午，郭三下由李杏花扶着，来到了捞鱼村金土地工地。李杏花说：“你看，以前你推的又被盖住了，你说这金土地以后还干下去吗？”郭三下说：“盖住了又把它推开就是了，上面肯定会继续支持金土地工程的。但现在的重点不是它了。”李杏花说：“咱不去广州了，幸亏咱的钱存着的，没拿来修房。以后拿来修幢楼房。”李杏花说着的时候，看着坡下玩耍的大凤、二凤。郭三下也随李杏花的目光，看着两个在小草坪上疯跑的孩子，说：“我见到她爹了。路上碰到的，只说了几句话，他说又忙着赶映秀去了，是赶修到那儿的路。”李杏花说：“听说他的西瓜基地和沙石场全被毁了。他想去就去，那里需要他。”郭三下说：“不要建那么好的房子，就建两间瓦房吧。剩下的钱，我还是想弄个果园。”李杏花没有回答，却指着一边山头挂的太阳，说：“看，太阳！”

  太阳正红红的，将山、树、田、土染成一片金黄。这片灾难的土地仍然是一片金色的土地。

金　土　地

 

黄鹏春

 

　

    此小说写作途中，惊闻5月12日四川汶川发生8.0级大地震。原本富饶、美丽的土地变成一片废墟。谨以此篇，献给汶川地震遇难的同胞！献给抗震救灾中涌现出来的英雄！献给还在那片土地上生活、战斗的人们！                         

　　　　　　　　　　　　　　　                   ————题记

 

   1

    郭三下那一天喝得有点多，回家时又搭的是两轮。开两轮的是捞鱼村的王以王村长。王村长怕郭三下出事，一个劲地喊：“郭三下，你抱紧一点，不要直往下面梭。”郭三下虽然有些直不起腰，但还是不服气，回答道：“你又不是女人，我抱紧你干啥？这几年没有见到你小子，你成同性恋了？”王村长又说：“你不抱紧，到时真梭下去了，把你的小幺弟摔成了植物人，看你还想不想女人！”这句话，或许郭三下真有些害怕了，双手就紧紧抱住王村长的腰，弄得王村长感觉骨头都有些生疼生疼的。但这样，王村长就放心了。从郭从富家里出来时，乡党委书记刘许许就吩咐王村长开稳当一点，莫把郭三下弄伤了，明天金土地的开工典礼还有郭三下的戏呢！王村长拍拍胸脯说：“小事一桩，我保证将他送到他媳妇的床上。”众人嘻嘻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说：“你是进不了郭三下家的门的，他上不上他媳妇的床，你只能在外面凭空想想。”刘书记也乐了，拍了拍王村长的肩，说：“你的状态还很好。记住了，你的车要朝哪个地方拐，得有个条件，就是把他送回了再说。”王村长直点头。在一旁的张乡长却拿着张纸在王村长面前晃，然后说：“回去还是该写一下明天的发言，不然的话，你没有上过镜头怕你对着摄像机你就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到张乡长的话，王村长不由得加大油门。是该赶紧回去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不然，再像三年前捞鱼村被评为区小康村，市报记者来采访他时闹出笑话，可就是扫了村里和乡里的面子了。想到那件事，王村长就想把他身后的郭三下蹬下车去。

　　那时来采访的市报记者也姓王，是个女的，戴副眼镜，穿条毛线织的裙子，高邦靴，在狭长的田埂上走得一丁一丁的。王村长说：“采访就在村办公室吧。看你走得很危险，怕让你给摔了。”王记者说：“到你们小康村，不下去感受一下是不行的。到时还得拍几张照片，拿回去配文发表，效果会更好一些。”

　　王村长没有办法，只得跟在王记者的后面，而几个村干部，也像尾巴样跟着王村长。王村长不知道，文人写稿子光是凭空想象是不行的，能够实践一下的就应该尽量实践一下。恰逢暖冬的太阳照耀着大地，给人异常舒服的感觉。王村长看了看太阳，总觉眼前白晃晃的，看路看得都有些不大实在，总觉眼前有两只兔子在跳动。定睛一看，却是王记者高靴之上与毛线裙之下的双腿。看着这双腿，让人在还有些寒意的冬日里感到温暖，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才从塘里挖出并且洗净的莲藕，白而嫩。无疑，王记者身后的村干部以及在地里干活的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大家的心都吊在嗓子眼上，仿佛眼前的两节莲藕有随时断掉的可能。

　　“王村长，你该走前面一点啊！客人要是摔跟头了，你可要负责任。”

　　是郭三下的声音。郭三下正在和他的老婆李杏花在地里扯萝卜。看到李杏花，王村长就觉自己有些疏忽了。应该叫上村妇女主任，让她跟在王记者的后面照看着王记者就很贴切了。王记者快摔了，妇女主任可以去扶一下。若他去扶，保准别人会说他想嫩草吃。但听了郭三下的话，王村长还是紧走两步，却发现王记者停住了脚步。

　　王村长的心悬了起来。郭三下平时爱取笑别人倒还罢了，他老婆李杏花的口可是没有遮挡的，她要是说出什么影响小康村形象的话，区里面或者乡里面怪罪下来，王村长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还好，李杏花在穿着时尚、胸前挂个照相机的王记者面前，根本没有发挥出她的特长，只是像学生遇到老师提问一样回答了几个较为简单的问题。而王村长，对于王记者的提问，则有些飘飘然了。这么美的天气，这么美的田野，特别是这么美的记者在采访，当着那么多村民的面，王村长就努力想把话说得圆满。但说出口后，他又觉得有要修改的地方。王记者一边听着，一边用笔在一个小本子上写着，偶尔抬头，对王村长一个微笑，说：“你说慢一点，我快记不住了。”但王村长却没法慢下来。他怕一慢，该说的话没有说出来。也许是王记者想要缓和一下气氛，就指着面前的一片菜地问：“这么一大片蔬菜，销路如何？”

　　“这片就是我们村的蔬菜基地。这是萝卜，那边是芹菜，前面，是一片莲花白。”

　　王村长边说边用手指。然而，地里的郭三下却大声叫了起来：

　　“村长，那边是花菜，不是莲花白。”

村民们都笑了起来，把王村长的脸胀得通红。如果不是郭三下抵王村长的黄，王记者肯定不会去分辨前面到底是莲花白还是花菜的。这个笑话让王村长被笑了半年之久。甚至有人提出，让这样的睁眼瞎当村长，实在不是明智之举。然而，王记者回城后写的报道还是有一定影响，区里对乡里小康村的建设给予了充分肯定。当然，也就是对王村长的肯定。

郭三下吹了风，肚子里的酒气直往上冲，一阵又一阵，弄的王村长也干呕了两下。王村长怕郭三下吐出来，就对郭三下说：“你要吐你就对着旁边，不要对着我的颈子。”郭三下却打个嗝，对着王村长的颈子吹了一口气，说：“你放心，吐不——吐不出来，吐出来了，你把我的名字倒着写。你咋朝这里面拐？”“朝里拐是送你回家啊！”“不回，不回。你下午不是说烘肘镇好玩么，咱俩去烘肘镇看看吧？”“你这样子还去烘肘镇，看别人把你弄成烘肘给卖了。你这样子回去，怕过不了你老婆这一关了。”郭三下听了，不由连喊：“快停！快停！我下来慢慢走，让我想一想办法。”

  王村长感觉郭三下的手松了，就赶紧刹住了车。郭三下执意要下，王村长也没有办法。其实，他也不希望送郭三下到家，他怕郭三下的老婆将郭三下喝醉的罪加到他的头上。在自己明天就要面对电视镜头的情况下，犯不着跟李杏花理论。郭三下对王村长挥挥手，说：“你回吧，你也不要去烘肘镇。下次去，带上我。”郭三下的吐字还很清晰，让王村长对他真是佩服有加。王村长想，就是再有半斤酒，也不容易将他弄倒。有了这样想法的王村长调转车头，取道回府了。

郭三下见王村长屁股后的车灯消失了，才转过身。他走了二十来步，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他并不是醉了，而是想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其实，他并不是因为与刘书记一桌吃饭而放开喝酒的，而是他遇到了烦心的事了。古人云：何以解忧？惟有杜糠。心情不舒畅的郭三下遇到了酒，变得奔放起来，喝得让同桌和邻桌的人瞠目结舌。而在一旁的王村长也大为兴奋，在旁说道：“大家知道郭三下的原名叫什么吗？那就请听我介绍。”说话时，他的样子和声调极像电视台的主持人。刘书记说：“他的原名还不如郭三下有看头，我只想知道叫郭三下是怎么来的。”郭书记说完，另一村民说到：“不管它是怎么来的，我只想知道它是怎么没的。”村民的声音很像挨着赵本山走红的范伟，让看了小品《心病》的村民大笑不已。王村长这当儿正有一口酒含在口中，一笑，酒就喷射出去了。酒星四处乱跳，引得同桌忙用手掩自己的碗。乡计生办吴主任说：“幸亏刚才没有人点烟，不然你表演的就是口吐火龙了。下次下村表演，你也来一个节目？”刘书记说：“不行。他下去是宣传计划生育的，大家一看他翘得老高的肚子，就像怀胎八个月的孕妇，你让他下去不就是表示鼓励怀孕？快说他郭三下名字的来历。”王村长说：“你让他舀三下酒，然后就知道了。”刘书记想，难道舀酒还有什么秘密？就指了一下酒碗，示意郭三下舀。郭三下左手拿了一小碗，右手拿小匙，小碗紧挨酒碗边，右手上下三下，小碗里已是半碗酒。刘书记说：“这酒就给王以。就三下，你能解决。”王村长没想刘书记这样将一下他，也没法，硬着头皮喝下去了。

想到这儿，郭三下不由嘿嘿笑了起来。哪个舀三下，都没他舀三下多。随后，他哈了口气，用手捧着又用手送到鼻子边，一闻，酒气还很足。再望望家里，还亮着灯。郭三下觉得现在应该集中精力想想，怎样消除口中的酒气，好在老婆面前有个交代。

怎么办？

 

２

李杏花斜躺在床上，边织毛衣边看电视。在广州打工的日子里，这样悠闲的日子是不多的。外面传来两声狗叫，接着是郭三下呵斥狗的声音：“喂了你几天你还认不到人？叫啥叫？”狗立即止住了叫，又发出异常欢愉的叽叽声，大概是它双脚离地，伸长了舌头要和郭三下亲热。

“回了还不回屋，在外面瞎磨蹭啥啊？”李杏花问。

“就来了，就来了。”

郭三下答着，声音却不甚清晰。他先来到厨房里，舀了几口水，含在嘴里滚了几转然后吐掉以消灭罪证。刚才在机耕道上，他不停的哈气，哈气，好似一个气功大师在那儿练吐纳功夫，又像一只累极的狗在那儿喘气休息。脸上他是不在意的，有点红无所谓。屋里的灯光红杏红杏的，照谁脸上，谁的脸都是红的。倒是酒气，这东西就不好消除了。郭三下原想回去晚一点，那时李杏花睡了，他就悄悄睡在她旁边，一觉到天亮，啥事都没有了。此时，郭三下想的，就是找件啥事，远远的和她理论一下，二人有点小的矛盾，李杏花不找郭三下亲热，或者干脆分床而居。但一时郭三下还找不到合适的事，却又怕事闹大了，反而弄巧成拙。

“织线子啊？！织那么多了。”郭三下站在门边，傻傻的问。

“你妈才织线子呢！你以为还是几年前那么酸气，没有钱买毛线？说说看，你去哪儿躲着喝猫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村里啊。找王村长开证明了。王村长说现在紧，隔几天开。隔几天就可以去派出所照相了。”

“隔几天？明天又不是星期天，怎么明天不去？”

“王村长说，这几天才换身份证不久，每天的人多得没法。还有去排了三天都没有照到的。”

“那咱俩现在就去排着，明天还可以赶一下屋市。”

“排着也是白排。村长说，每天晚上都有拿了席子被子去屋市乡政府照相的地方睡觉的。”郭三下说着进了屋，却没有立即到床边去，而是东瞧西看的，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找啥啊？”李杏花问。

“鞋子。”

“过来！”杏花提高了声音。

郭三下过去了。李杏花将鼻子往郭三下嘴边凑，并深深吸了口气。她说：“我说你喝猫尿了吧！鞋子就在门边，你咋记不清又装做看不见的样子？”李杏花说完，又埋头织毛线了。“还不是金土地的事。刘书记让我帮着干几天。我寻思没事，正好也找点钱。王村长非要我喝，没法。”李杏花没有抬头，她说：“你不要找理由了，你去换你的鞋。按老规矩，你自己知道的。”李杏花说的老规矩，就是郭三下喝了酒，就不能和她亲热。她说这样有了孩子，孩子的身体会不好。郭三下知道李杏花一直想要个孩子，但都没有怀上的迹象。郭三下没有挪动脚，而是一把抱住李杏花，嘴在李杏花的脸上乱拱起来。李杏花开头是躲，但躲却躲不住。李杏花骂：“死醉鬼，你是喝醉了。”郭三下不言语，动作却更加粗鲁起来。

正在这时，传来一阵狗叫，接着有人郭三下郭三下的叫。郭三下听出是他爹郭旺龙的声音。郭三下极不情愿的停止了和媳妇的亲热，闷声闷气的问：“叫啥啊？有事明天天不亮啊？”

“听说你明天要去干金土地，我怕明天找不到你，只有现在来了。你妈说，我要过生了。她问你，我过生时，你们走没有？”

郭三下一愣，忙慌慌的，倒把爹的生日给忘了。李杏花一掐指头算了会儿，对郭三下说：“还没走。”

“还没走。”郭三下随后说道。

郭旺龙咳嗽两声，郭三下判断不出老头子是站着还是走了。李杏花推一推郭三下说：“不叫你爹进来坐坐？”郭三下极不情愿地开了门。郭三下说：

“爹，进来坐会儿吧？”

“不了。回去我跟你娘说说，看她咋过。”

郭三下听爹的声音，已是走出十步开外了。刚要关好门，却又听他爹说：“三下，你明天真要去金土地？”郭三下说：“答应了的，就要去。”郭旺龙说：“还是不要去，那儿坟多，弄着一个，自己要倒霉一辈子。”郭三下说：“你就一辈子都迷信，看你还是发不了财。”一句话，说得郭旺龙没了言语。屋里的李杏花说：“你咋与你爹说话啊？”

“咋与他说话？他这人就是活该。听说他还想找几个人去阻挠金土地。你都那么年纪了你还去出啥风头啊？”李杏花说：“你上了年纪，你也和你爹差不多。你是听谁说的？”

“和富。”

郭三下说完，忙住了口，心里的隐痛又困绕着他了。李杏花拉了拉郭三下的手，极轻柔的样子，意思是中断的戏可以开始了。郭三下却提不起兴致了。富和对他说：“你爹就是迷信。你娃娃病了，不弄到医院去，却去看阴阳。不耽搁，你娃娃是不会死的。”郭三下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郭三下的孩子郭林临从小跟着阿公阿婆，却在四岁得病死了。当然这些不好对李杏花说，就答：“明天村里的金土地开工典礼，刘书记点名要我上阵的，有点累了，睡吧。”

李杏花却没有睡意，她又拾起刚才抛在一边的毛线，工作起来。她说：

“你可还升官了，刘书记点名要你上阵，好威风呦！我可跟你说清楚了，不管是金土地还是银土地，你最好不要粘边的好。前些年你是看清楚了的，搞小康村，让咱们种萝卜和蘑菇，结果呢，萝卜弄来弄去卖两分钱一斤，没法只得朝马路边倒。蘑菇呢，辛苦几个月，结果算帐还差村里四十多元钱，你说这些田土还有啥种头？就说在以前搞的黑山羊工程吧，钱去了不少，可那些外地来的羊子就是不爱吃这儿的草，生病的生病，绝食的绝食，半年下来，还健在的羊还有多少只呀？最后，你看省里、市里来验收乡里的黑山羊工程，乡里没办法，去邻近的药草乡租借了上百只在山坡上拴着，验收工作才得以过关……你说，这些事是不是劳命伤财的呀……”

“我不管他劳命也好伤财也好，我干了活，有人答应给钱，就万事大吉了。”

郭三下说完，闭着眼，听着媳妇的唠叨，不言语。媳妇刚才说到黑山羊时，郭三下想说：“咱家牵的三只羊，当初该杀了给你吃，补补身子好。”然而话到嘴边却又独自咽下。当时李杏花正在坐月子，全家正沉浸在喜悦之中。“郭三下有儿子了。郭三下有儿子了。”郭三下反复念叨着。这样一念叨力气就来了，活儿干多久也不累，屎片尿片洗多少也不臭，而且变得先进起来，村里乡里有什么大的项目，他都愿意干。曾一度村里还把他发展为预备党员。王村长说，你就是该闯闯，左闯右闯，致富路是闯出来的。这句话，王村长在是在会上说的。然而，郭三下终究没致富起来。村民私下里说，你郭三下该碰壁，左碰右碰，越碰越穷。当然，说这些话的，村民多半是见郭三下的干劲也热血来潮跟着而碰壁的，说说风凉话情有可原。“愿人穷不愿人富。”郭三下私下骂那些说他郭三下该碰壁的人。

倒是后来，郭三下决定不在村里干了，他要出去打工闯一闯了。说风凉话的却不再听他郭三下的话了。他们从小也听过狼来了的故事的，他们眼中郭三下就是山上放羊的孩子，屡次欺骗了他们，他们还会听妈？自然不能。

 

3

 

想当年，李杏花嫁给郭三下的时候，郭三下走路的时候都有些飘浮，并且胜利的感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多时日，随后，又伴随着心中淡淡的遗憾。郭三下还在读初二，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写在他脸上的是在班上已属大龄青年知晓很多事的优越以及因成绩和旷课而时常被老师记挂的无奈。在学校，发挥不出他的想像，在校外，他又浮想连篇。他喜欢把好的树木和好的房子在他脑袋里综合起来，变成他未来的庭院，又把成绩好的男生女生和爱打骂他的老师集合一起，变成他的仆人。脑袋里发生这些梦想的时候，他常坐在一个叫田湾的山坡上。这儿离学校不远，转一个弯就可以看到学校；并且，有条路在坡下，赶集的形形色色的人从那儿经过，让地方显得不荒凉；尤为重要的是，坡上有一片林子，可以隐藏也常可见到与他一样从学校出来的好兄弟！这一天，郭三下又逃课了。上了两节，第三节是班主任的数学课，上一节他挨了两巴掌，心里很郁闷，一狠心，怕啥，班主任的课照样逃！也就是他的第一次对班主任的挑衅给了他人生的一个转折，他发现了李杏花！

照以往样，郭三下在田湾寻了一块草皮躺倒下去，闭着眼睛享受着他喜欢的日光浴。他的脑中，显出一匹异常高大和俊美的汗血宝马，他骑着它驰骋在他想去的名山大川。然后，回归到他的庭院，他觉得该有个马夫给他饲侯马。这当儿，他就在给自己挑选马夫了。他想，应该是个女的，并且越漂亮越行。他的脑中就在过滤着他所熟悉的女的头像，并且很快锁住了几位，都是班上的女生。他觉得该在她们中间产生一个。仔细想来，又觉得都有缺陷，要么眼睛太小了，要么是个子太矮了，再不就是脸上的某颗痣生得不是地方……

郭三下有些失望，他叹一口气坐起身来，瞧一下天空，太阳已不知何时隐到那一大团云中了，却有一团红光在他眼中一闪！他有些惊异地擦了擦脸，却见离他十来步远的路边坐着个红衣女子，旁边有个背筐，显然是在路边稍作休息。郭三下看着的是她的侧影，他能够见到的眼睛、鼻子，以及脸，甚至头发，都像是他在哪里见过的美人。郭三下觉得是太美了，比起刚才从他脑中闪过的班上或者学校的女教师以及女同学，真是差距太远！学校那么多他见过的女生，他还不能挑个美人给自己牵马，而今面前这位，让他一下很情愿地献上自己的汗血宝马，并且对她说，今后，我就是你的奴仆——如果郭三下真的有匹汗血宝马的话。好些时候，郭三下都想早点毕业，离开他所熟悉的地方，离开祖辈所耕种的土地。哪想这样他不想呆的地方，还能长出这么可人的人儿！

接下来，红衣女子是如何走的郭三下记不住了，她的倩影在他心中铭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她是哪儿的？她多少岁？她姓什么？她叫什么名字……太多的问题萦绕在郭三下脑际，竟让他旷课的次数大大减少，上课也规整了很多。好些老师说他变了，不再施与棍棒和讽刺的语言。他也确实变了。

第二次见到红衣女子，是郭三下快毕业的时候。记得是赶集的日子，他替父亲担一挑玉米去卖，坐在路边歇息的时候，他竟见红衣女子朝他走来。郭三下的心砰砰直跳，傻傻地站起身望着红衣女子。这时，传来了声音：“李杏花，李杏花，你背会儿了。怕是要吃奶了。”声音来自红衣女子的身后。她停住脚步，从一个气喘嘘嘘的女人的怀里抱过一个女孩子，快一岁的模样。她一抱住红衣女子，嘴就往红衣女子胸部拱。

她叫李杏花。这讯息让郭三下有些欣喜。她有一个女儿。这又让郭三下有些惆怅。自己朝思暮想了那么久的女子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并且有了一个——或者几个孩子——这无疑是对郭三下一个极大的打击。自然那时的郭三下还是情窦初开，还不知道爱一个人接下来到底该如何行进。当他抬头一望看见李杏花喂孩子奶的侧影，当他看见孩子嘴边那一团白晃晃的软软的乳房，他不由又有些庆幸——别人的女人了，自己早该断去自己的梦想了。他心里想早点毕业，他也就早点离开他的家。他家他爹他娘一有点小事就争吵，吵输一方就把他当作出气筒，让他很厌烦回家。毕业了，就像他哥样，到外地打工，在外地找女朋友，在外地生孩子——总之，不回来，宁愿一辈子都不回来。

然而，等到郭三下毕业，他没能如愿地离开。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爹的腰杆在一个下雪天担一担红苕上一个坡滑一下给闪了，平躺在床上有时都“哎呦哎呦”的叫，自然是不能下地干活了。家里的田地一大片，都需要劳动力去翻地、下种、收割的，因而郭三下的外出计划搁浅了。他热火朝天地在田地里耕作，他娘也在灶边汗流浃背地为他爹熬中药。郭三下闻不惯中药的味儿，有时因他娘洗锅时没洗干净以至饭里有些药味儿，郭三下吃就有些皱眉头。他咬着牙，逼着自己吃，后来想，爹吃了药才能早点好，爹腰好了他外出才能提上日程。如此一来，即便饭里有味也无所谓了；有些顿没味，他倒还问：“娘，爹的药没熬？”

平常郭三下爹吃的药，是郭三下他娘照医生的单子去街上抓的。那天又该抓药了，郭三下说他去给爹抓药，顺便买挑箩筐和一个水缸回来。三下娘看是有水缸的活，自然也就答应了郭三下。其实郭三下是想去走走，以逃过半天地里的活儿，顺便看看能否遇到班里的同学——他觉得这想法有些渺茫，因为他听说多半同学都外出打工了——他心底里感到羡慕。

就是这次想偷一下懒的想法改变了郭三下的人生。在他在街上东游西逛最终买好所需东西后，他挑着新的箩筐，箩筐的一头装着水缸，一头则是三包中药和半斤沙胡豆。两头重量不匀称，他调节来调节去，终究不好把握平衡，只得右手抓住有缸那一头的绳索，直往高里抬。他寻思，该想好再买点什么，让另一头也重起来。他也想过配一块石头在里面的，但怕路上的见了石头来以此笑话他，也就罢了。出场许久了，突见路边围了十来个人，还有一个女人在哭的。郭三下想，该有热闹看了，自己也正好休息一下。当他放好担子上去的时候，他不由一怔：中间哭的女子竟是他所看到两次的李杏花！尤为让他吃惊的是，李杏花怀里抱着一个女孩，旁边还有个四岁左右的小姑娘，很懂事的样，时不时伸手擦去李杏花流出的眼泪！隔李杏花两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她指着李杏花骂道：

“你这个婊子，半夜三更出门偷人，以为大家不知道！你男人辛辛苦苦在外找钱，供你胀肚子，你还说伙食开得不匀净，隔三叉五要回娘屋打牙祭，东西一堆一堆往外拿——你以为屋头是开金矿银矿的？ ……”

后面骂声越来越不堪入耳，李杏花时而回敬一两句。听围观的议论，郭三下知道骂人的妇人是李杏花的婆婆，时不时地就要骂媳妇一次。围观的看热闹的居多。好些人劝李杏花不要顶嘴，却没有人劝嘴唇都已干裂的她婆婆。郭三下尝试着捡起地上一两块石头，向她婆婆扔去，但均未击中目标。郭三下寻思，该找个什么法子让那老不死的走呢？地上的一块糖吸引了郭三下的眼。这是一块方形的硬糖，黑黑的，那是许多蚂蚁趴在它的身上狂吸着甜甜的美食。这块糖离那老不死的就二米远，这样的距离可以使从捡起到那老不死的身上用的时间很短，以至于蚂蚁还在香甜中没反应过来。郭三下这么做了，那块糖从后面一下粘在了老妇人的右肩上。她的骂带着伸右手指李杏花的动作，这一动作本来是为骂人增添攻击力和给人以节奏感的，但有了糖在上面，糖上的蚂蚁感觉到了晃动而似乎大难临头，纷纷逃散。片刻，大伙儿发现，李杏花的婆婆的手开始由前指改为向颈子处伸了，又从颈子进去企图往后背伸了。注意力转移了，她言语自然断断续续，最后的逃离的声音让围观者不禁大笑。

李杏花婆婆逃得好快，片刻没了踪影。好些人笑话她痒得受不住了，去找人了。郭三下想怕是钻入某个林子里面去清理身上的蚂蚁了！想来真的让人快活！谁让你漫无边际地骂这么漂亮的儿媳妇呢！

“来，吃糖！”郭三下掏出自己的糖，递给李杏花的孩子。此时围观的人已散去了。两女孩看着妈妈，不知该接还是不接。

“接着吧，大哥哥的糖。”李杏花发话了。

郭三下心里猛一振动！自己想念的女人竟然对他说话了，并称他为孩子的大哥哥！这是一个太不平常的发展，即便刚才郭三下丢石子的企图或放蚂蚁的行径被发现了而遭痛骂甚至一翻殴打，郭三下也觉是值了！

那一天，李杏花是回她的婆家，与郭三下同走了一段几百米的路，并且没装水缸的箩筐里，坐了李杏花那四岁的小女孩。虽多担了些重量，郭三下才真正体会了语文课上老师讲的“匀称”。他回家后唯一的遗憾就是那段路太短了，他也恨自己当时未能随机应变，当李杏花要走上另一岔道时问郭三下要走哪一条，郭三下竟老打老实地说，“那一条。”郭三下觉得当时应该添一句：“走这条也可以，路小一点，还近些。”但那弯郭三下没能转变过来。

没有同走太多的路，没有谈及太多的话，以至于郭三下想找李杏花时，就是经常借故去集市东转西转，终未能见到。一晃，快一年了，家里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心思该找个婆娘来把他的心思拴住，就四处张罗给他说媳妇。郭三下拗不过，说，看就看吧。他就在媒婆的张罗下看了三次女人。第一次，女的看上了，郭三下却摇头；第二次，郭三下答应交往，女方家里却嫌郭三下家底薄了；第三次，郭三下都觉心思疲惫了，不想再看了，却听他娘说：“就再看一次，不对头你去打工，自己找。你看郭二桃不是自己出去找了个，花费又不多。”郭三下心头一喜，想他爹他娘也感觉看来看去花费重了，肯让他出去打拼了。这次，肯定要看了。

令郭三下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媒人带来相亲的，竟是让他曾魂牵梦绕的李杏花！

 

4

 

当郭三下爬上推土机坐进驾驶室的时候，他有一股居高临下的感觉。在参加小康村金土地开工仪式的人中，就他与另一位开推土机的司机坐得最高，能够把下面上至区委领导，下至看热闹的村民看得一清二楚。不过，郭三下可没有心思看下面，他的手有力的把握着方向盘，他能感觉手心冒出的滴滴的汗以至将方向盘弄得有些滑滑的；他的脚也不闲着，紧紧地与油门挨着，仿佛一个百米运动员起跑时用力的双脚，随时准备着向前冲去。这是外表，郭三下的内心也有些紧张，他时时在等着枪响。枪来自区委副书记龚大可，因为他是这次开工仪式的最高领导，呆会儿他要拉开嗓子念一长串地名再加上“金土地工程开工”再加上一个振臂一挥的动作。刘书记对郭三下交待，待会儿听到“开工”两字，你就开动推土机朝前推去。郭三下说，人多嘴杂的，没听见咋办呢？刘书记寻思，郭三下还是考虑得有道理，就说，你就听鞭炮响得了，龚书记宣布开工就有人点鞭炮。郭三下于是就常抬头看会场两边两根竹杆上吊的上千响的大红炮，想这下肯定误不了，没有声音能压过这么浑实的火炮声了。

然而，郭三下还是误了。误的原因是他左边开推土机的那位司机。郭三下与他是第一次谋面，并不知晓他姓什名谁，然而刘许许书记的讲话，就把郭三下弄得五心不作主了。刘许许说郭三下听说村里的金土地工程要开工了，马上辞去工作，千里迢迢赶回了家乡，为的是用自己的一技之长贡献家乡。尽管说的不是实话，但郭三下心里却美滋滋的。毕竟，能得到这么高级别的夸奖，实在是不易的。而刘书记接着讲，除了郭三下，另一位吴登高同志，则是我镇崛起的富裕户之一，他投资的中坝沙石场以及中坝西瓜基地已初具规模，今天，他是带着推土机带着人来到金土地工地……

郭三下并没有见过吴登高。在他的脑袋里，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吴登高的模样。他总是觉得，吴登高这样的人，脑袋里应该是少个波段，或者哪根神经搞错了地方，以至于说了个李杏花那样如此娇美可人的媳妇却给离掉了。郭三下见着媒婆带来的李杏花时，惊得嘴唇想说啥或者想发生点声响但终究没发出来，但却弄得上下唇如从刚杀死的兔肚里取出的心脏样不停地颤动。媒婆看郭三下的眼神，长长地舒了口气，在她的眼里，似乎一个巨大的工程就要竣工剪彩了。她略微交代了几句就把美好的时光给了郭三下和李杏花。

“你离了？”这是郭三下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他说时没经过多想，但却是挺实在的。外人听起来，倒像是郭三下与李杏花已偷情许久，终于迎来了胜利的时刻。

“离了。”李杏花答。

“孩子呢？”

“归孩子他爹。”

郭三下听了，不知自己接下来该说点什么。他在想上次见面时一头挑水缸一头挑李杏花孩子的感觉。那段路对于他来说，已经不知回忆了多少遍了。他感觉回忆起来，真的很幸福，以至于将他与李杏花在那段路上摆谈了些啥都彻底忘掉了。

三下的爹和娘看媒婆带来了这个可人的媳妇，又见二人屋里欢欢喜喜地摆谈，心里自然合不拢嘴。三下娘催着老头子烧开水蛋，她自己却时而垫脚向儿子摆谈的屋里探望，想及早探出事情的进展。然而，当媒婆喜滋滋地边想着媒钱边吃着荷包蛋时，还是道出了李杏花二婚的事实。三下娘的脸一下子马下来了，说：“上两次你来事没成待你还是不错的，提你的两只鸡那么肥实，你咋不带黄花闺女来呢？”

媒婆将嘴边的半个鸡蛋吐了出来，放下碗，说：

“看你的土墙屋子要倒的样子，说不准别人还看不上呢！不成拉倒，弄啥脸色给人看。下午带她到二愣家去。”

媒婆边说边站起要走的样。厨房里烧火的郭旺龙听出了外边的异样，出来拉住媒婆，埋怨地对老伴说：

“看看你，又不是你说媳妇。看看他二人成不成再说。”

接下来，成了三下娘向媒婆的盘问，郭旺龙也不再厨房忙活，他也想了解或许要成为他儿媳的底细。媒婆先前要走的示威动作起了作用，所以回答起来也并不着急，有时还像说书人那样吊一吊三下娘的味口。三下娘每每听媒婆说完，都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媒婆，想着媒婆是不是说了实话。而郭三下对李杏花的问话与李杏花的回答，则有诗意多了。

“为啥离呢？”三下问。

“他娘嫌我生不出儿子。老跟我吵，老说我坏话。一气就离了。”

“孩子爹呢？”

“去浙江打工了。”

“他先逃了？”

“他也恨他娘。但他娘吃了一回药，上了一次吊，他就怕了。”

“你咋不要一个孩子呢？”

“我娘说，要离就都甩给那老东西，气死她。”

……

 

郭三下——郭三下——

坐在推土机里的郭三下听到了许多人拉长声音喊他的名字，见挂大红炮的地方已升起一阵阵烟雾，慌忙启动推土机，铲起地上那团松散的土，然后向前开去。吴登高在郭三下的前面，他开的推土机那一铲土已高高举起，但没往下倒。按照预先的设计，他要和郭三下一块儿倒，并且速度要慢，让电视台的好摄像。

吴登高回过头，想郭三下你这小子想到哪档事神经开叉了！他向郭三下招招手，意思是你快点呀！郭三下知道吴登高的意思，加足马力，推土机屁股后喷出一阵阵浓烟。不知人群里谁说了句“快跑，要炸了！”，让许多村民直往后退，真的以为郭三下开的机子出毛病了。三下将推土机开到与吴登高水平的地方，向吴登高点了一下头，然后就开始倒土了。刹那间，闪光灯像是星星样在推土机前面闪烁，人群里一阵欢呼声……

吴登高——吴登高——

郭三下听得是刘许许书记的声音，忙偏头年看吴登高，他竟见吴登高的土并没有倒下，吴登高本人则向左前的山坡上望。

吴登高——

郭三下大吼了一声。他想你小子刚才是比我先启动推土机，现在却又不倒，是在看哪个黄花闺女吧。吴登高忙收回自己的视线，将推土机里的一铲土倒下了。然而，两个推土机启动、铲土、倒土均不同步，站前面摄像的记者直摇头，也让刘书记的脸色很难看。

“重来一次。重来一次！”

王村长忙向郭三下、吴登高两人挥挥手。这下，二人的步子一致了，他俩知道，再不行还要重来的。刘书记见二人协调了，脸色舒展了许多，和颜悦色地回答着王记者的提问。王记者问，为啥二人动作不协调一致呢？刘书记暗一吃惊，但思考片刻，说，我想可能是他们二人均在发达城市的工地开过推土机，他们压根儿也不会想到这次会是在自己家乡的土地上搞这么大规模的金土地建设，也被你们的闪光灯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所以动作有前有后。

王记者笑笑，说，“这个解释很好。呆会儿我还要单独采访一下两位司机。”

“他俩文化不高，你不要问难以回答的问题就行了。”刘书记说。

郭三下与吴登高又推了一次，摄像的记者点头表示过关了，二人将推土机火熄了。而另一个山头，响起了“干起来哟——豁嘿”的吆喝声，极像抗战时王震将军领导的三五九旅劳动的场面。摄像的记者忙转身，朝声音宏亮的山头跑去。

王记者此时的目标是郭三下和吴登高。郭三下一下推土机，王记者就迎了上去，对着本子，问她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问题。郭三下认出了王记者，心里有些想不开的是，好些年了，岁月竟未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他看了看王记者的脚，没有发现他记忆中的莲藕，莲藕被一条牛仔裤给裹住了。

“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么？”王记者见郭三下神思有些游离，就问。

“没——没啥。大概有点感冒。”郭三下忙解释道。上一次，王记者远远地问了李杏花几个问题，而他，只是一会儿看李杏花，又一会儿看王记者。那时的他，因是一个局外人的模样而令他毫不紧张，以至于可以看看王记者裙摆处白嫩的莲藕，以至于可以大声叫 “村长，那边是花菜，不是莲花白”那样令王村长难堪的话语！而今日可不同了，王记者那么近距离的采访他，并且传达进他耳里的话语却带着阵阵可人的在大都市街头常常飘动的香气，郭三下真有些不知所措。他庆幸刘书记和王村长给他交代过一些问题，并且说了一些回答策略。在这些回答策略里面，郭三下最喜欢的是同一段话可以符合好几个问题，让他当时想到了中学时数学老师爱搞的把他弄得晕头转向的一题多解。想到这儿，郭三下望了一下那边山头 “干起来呦——豁嘿”的场景，看到了几面彩旗随着号子声很整齐地在一边挥动。他知道那些挥彩旗的是刘书记等乡村领导干部。他不由咧嘴一笑，笑出声来。

王记者受了感染，也看那左一下右一下摇动的彩旗，却没看出什么名堂，不由问：

“看到啥子好笑的？”

“没啥！没啥！”郭三下慌忙解释。实际上，他看到彩旗想到前一星期，刘书记他们在乡小学土操场上练习的情景，包括刘书记、张乡长、王村长等七人在操场上一字排开，按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顺序。刘书记执红旗，节拍也由他掌握。“左——右——左——右——”，旗子随刘书记的喊声摇动。刘书记不光自己摇旗，还调头来看其他几个是否步子一致，结果他发现王村长有些勾着腰，节奏也稍微慢了，刘书记就不客气了，叫道：“王以，你焉兮兮地是啥道理？挥动时要有点腰子力，不要让录像的把我们录成烂杆兵！”王村长一听，忙挺直了腰杆，但却腾出一只手来提了一下皮带。休息时张乡长跟王村长打趣，说“你得换一根皮带，不然上阵时你裤子落了还会闹大笑话。”王村长说：“就多穿一条裤子，落了一条让人还是看不到内容。”王村长的话让大家大笑起来。当时郭三下也在场，看他们挺着大肚子左一下右一下的闹腾，心想要上一下镜头可真的不容易！

由于郭三下的一笑，让他在王记者的面前显得很是从容了，回答问题也让王记者比较满意。他想，明天的报纸上，他将出现在吴登高的前面。他望了一下吴登高的推土机，已人去机空，他想，肯定这小子躲到哪去郁闷去了。吴登高是乡镇企业家，为啥记者要先去采访郭三下呢？郭三下替吴登高心理活动了一下，再欣喜地一远望，脸色马上沉了下来：吴登高与李杏花在一起谈着什么！

 

5

 

郭三下与李杏花经历了一次结婚以来一次最为凝重的谈话。而乡邻，或许也在背地里议论着他们——不是或许，应该是肯定——他们该算金土地开工典礼的一段让人记忆深刻的插曲。

“他跟你说啥了？”郭三下不停地喝水，当他喝完第三杯水的时候，终于开口问了。

“没说啥。”李杏花答。

“他一下推土机就奔你来了，那么久的时间，还没说啥？”郭三下问。其实，吴登高是不是一下推土机就朝李杏花奔去，郭三下并不知晓，他只是猜测。

“真的没说啥。他说金土地工程要干很长时间，中坝里的西瓜他都顾不过来了，叫了一个远房亲戚帮着照看，还是不放心。”

“他的意思是叫你去照看？”

“你说啥呀？我去照看？你不要心里有鬼东想西想的啊！你不坚持去开工仪式我能去吗？”

李杏花说时眼睛睁得圆圆的，目光直盯着郭三下，郭三下一时却找不到话了，他当初并不知道开工仪式上吴登高与他开推土机，如果知道，他肯定是不会去的。就是这次请假回来，郭三下是并不想回的，但李杏花说，要照身份证就快点呀，不然一道命令，旧身份证过期了，我们的身份证就过期了，到时还不把我们遣送回乡。郭三下说，没那么严重吧！听说可照了寄什么光盘回去的，既省事又省钱，这下回去请假就没工资了，还要花车费和生活费，划不来。李杏花说，电子厂的卢旺丽，自己都照了两次光盘了，都说要不得。郭三下说，那她还照没？李杏花说，又去相馆了，但照相师一把灯打开对着她，她就站起来，说不照了不照了，老板说她神经了。郭三下说，不是神经有了问题，而是精神有了问题，大概是有些过敏了吧。李杏花说，不管是神经还是精神，出了问题都不好。回去照，省去了去看神经医生的钱。郭三下想了想觉得也是，况且，他也快四年没回家了，也不知现在村里是啥状况了。

“李杏花回来，她是想见吴登高？”郭三下这么问着自己。他回想起来，李杏花离开广州之前，有没用通过什么电话或都有啥异常的举动。

“你不喜欢我参加金土地工程，那你来干啥？”郭三下问。

“干啥？看你的眼睛直勾勾地看那记者，魂不守舍的样子，怕你想娶她吧？”李杏花斜着眼看着郭三下。

“娶她？她能要咱？笑话。还不习惯别人采访，蛮紧张的。”郭三下解释道。

“她不要你，你想要她呀。怪不得你兔子样跳着要去参加开工仪式呢！你不去，别人还有会开推土机的。”

“你是要我和她好？”郭三下问。

“是！是！你和她好！村子里都传你回来是和我办离婚的，你想去当什么村长了。我来看你是和谁好上了，不然，鬼才来看啥金土地……”

李杏花说着，眼睛却红了，分明有两滴泪在眼角闪动。郭三下一把将李杏花抱住了，忙着安慰她。郭三下有些后悔，其实不该这样来盘问妻子。李杏花双手搭住郭三下的肩，哭出声来，眼泪也一汪一汪地如泉喷涌！

“他说了，大凤二凤都读书了，好乖……”她哭着说。

郭三下有些不知所措了，真不知道说啥话安慰妻子好。

“你想孩子，你就去看看吧。”

最后，郭三下说道。说完，才觉不该说出那样的话。吴登高之所以在李杏花面前提到孩子，最终目的是想李杏花到他家去，也就是他好有个与李杏花单独相处的机会——而这一点，郭三下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也是需要时时提防的。

第二天，郭三下还是照常去开推土机，工作就是很实在的了： 把一个小山头的土推得像梯田样。吴登高也在。二人因有了昨天的一幕，彼此知道了对方与李杏花的关系，因而彼此没有言语，而把言语也化作了干活的节奏。开始还有些村民看，后大概觉得推土那动作实在无多大变化，觉得有些单调而离开了。因而，现场就剩下几个乡村领导了。王村长见两辆推土机都马力十足，烟囱里一团一团的黑烟直冒，心想二人可真是较上劲了，就喊：

“吴登高，郭三下，过来抽只烟，不要让推土机累出毛病！”

二人听了，把火熄了，先是走到放矿泉水的地方，一仰脖子先灌进一瓶再说。喝完，吴登高擦擦嘴，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先给几个乡、村领导散上。王村长说：“你干活还可以，自己带烟，请你的还挨着沾沾光。”吴登高说：“烟本来都是大家抽的，烟盒上也没写烟哪支该沾哪个人的嘴。”吴登高说着，也递一支伸向郭三下。郭三下却不接，手也伸向口袋，掏出一包烟来，却也和吴登高的烟一样：云烟。

“都自带了烟，看来这烟是销不怎么动了。放在这儿，要抽就拿。”村长说着，掏出两包烟来，放在矿泉水的旁边。

郭三下打燃火机点燃了烟，一紧嘴，又一松，一股烟就从鼻子里出来了。他略微一摇头，回味一下烟的味道：比以住抽的红梅要好一些。昨天，他已预料到吴登高会散自己的烟，因而，也咬牙了买他吸烟历史上的第一包“云烟”放进自己的口袋里。他想，还是不抽吴登高的好，抽了，也就是平常说的“吃人家口软，拿人家手短”，到时，别人有啥要求，自己还不好回绝。况且，不抽他的烟，对吴登高来说，也传达这样一个意思：不要以为自己的烟好就四周散一散的，搞点企业也没什么了不起。

郭三下没接，吴登高显得有些尴尬，倒是王村长，他的几句话给吴登高解了围。

“你小子郭三下操了几年广州，操精明了。那方的人就很少抽别人的烟的，为啥？怕别人做了手脚，你一抽，整个人晕倒了。有的人因此而丢了钱包、手机、项链什么的。有的女的还让人给办了。有的甚至醒来时，腰间多了一条口，去医院检查，肾少了一个了！”

“吹牛的吧，肾少了还能活？”吴登高脸色和悦了一些，问道。

“一人是两个肾，你小子上生理卫生课时光去开小差了。”

“那，郭三下，你得去医院瞧瞧，你自己还有几个肾，不要剩一个了还像以前那样卖力干活啊！”郭会计打趣郭三下。

“剩一个终归还剩一个。你不要有两个到头来是肾虚，也不管用。你去换个狗肾得了。”郭三下不示弱，揭郭会计的短。前天郭三下去郭会计家，看他在喝什么肾宝，量杯上剩点都用水冲干净了喝。

工地上，因为谈肾，空气就显得异常活跃了。农村地头，干活的常有这样的段子，它确实消除了干活的疲乏，带来了欢乐的气氛。

 

6

 

王村长给郭三下和李杏花开好了去照身份证相的证明,但只把李杏花那张给了他。王村长说：“先让你媳妇照去，你不忙，星期四才去。”郭三下说：“我要和杏花一块去，照了就了了一件事了。”王村长说：“现在你走不了，不能耽搁了金土地的事；星期四是王眼镜把关，包管你不排队。”郭三下也不再多说什么，心里算计着自己回了多少时日，在哪天离开去厂里合适些。

第二日，李杏花穿戴整齐去照身份证相了。走时，郭三下特意对她：“到时，有啥问题，发短信联系。”李杏花说：“长了这么大还怕照相？能有啥事呢？”郭三下说：“是提醒你一下，不要真有事了又忙慌慌打电话；打电话，两个都漫游，划不来。”李杏花说：“怕我有事，你也和我一起去，连短信的钱也省了。”李杏花说时，一副嘲笑和自信的样；郭三下却从她的眉间看出些许赞许，也就放心去开推土机了。

然而，李杏花真还遇到事了。而郭三下也如临大敌，恨不得自己操作的推土机变成直升机，飞到李杏花身边看一看。

李杏花到照身份的地方时，已有上百人排起了长队，李杏花心想，完了，今天怕是照不成了。这时，有人却叫：“杏花，你回来了？”李杏花定睛一看，却是三组的王一婷。王一婷是李杏花小学时的同学，已好些年没见着了。李杏花连忙走上去，说：“插一下。不然照不成了。”王一婷说：“不行，要先去拿号，拿了号按那号来，看，我三点多都来了。”王一婷说着，指着自己旁边的口袋，里面却是一件厚厚的大衣。李杏花再看排在前面的一些人，他们大多带着御寒的东西。李杏花感觉事情有些严重了，不及与老同学叙叙旧情，到拿号的窗口拿号了。

郭三下并不知道李杏花面临的情况，一个人上了工地就把推土机开动了。几个乡村干部开始还在旁指指划划，意思大概是这儿该怎么样，那儿该怎么样；没半钟头，他们都躲进了离此地不远的村民李富和家里。郭三下并没觉有什么异样，在他推了一个多小时，有了尿意了下来小便，一条显然热气很重的水柱冲向旁边停的推土机，顿觉有一阵难以形容的快意！你吴登高凭啥每天要迟来一会儿？不就是弄了块便宜的土地自己有条采沙石的破船！？

然而，当郭三下贮存已久的尿液冲完时，再看看吴登高的推土机，心里不由一惊：前些天，吴登高最多迟到十来分钟，而今天，却是那么久了，他去了哪了？很自然，郭三下想到了去照身份证的妻子。吴登高不来，会不会是也去照身份证了呢？如此想着的郭三下忙拨打妻子的电话，嘟嘟几声，却被挂断了。片刻，李杏花发来信息：你神经啊？你说发短信息打啥电话？郭三下回：照了没有？照好了就回。李杏花答：没有，排在168号，怕要晚上才能回了。郭三下一听，脑袋都大了：晚上才回，现在到晚上该有多少时间该能干多少事啊！郭三下回：排那么长队，不好过吧？李杏花答：也没啥，排就排吧。郭三下回：那么多人，没有遇到熟的？李杏花答：碰到王一婷了，她也回来照身份证。郭三下又回：就没别的人了？李杏花花答：没有了，就是有也不能插队的。

郭三下看了，心里有些放心了。他将推土机开了两个来回，却见李富和摇摇摆摆地走来。自金土地开工以来，村里的伙食大多在他家弄的。

“又差点东西，要你去买啊？”郭三下远远地问。

“算你猜着了，去新湾看看有没有大葱。村长说鱼里放点那东西好吃一些。前些天的酸菜鱼有些吃伤了。”

郭三下正想说什么，却见王村长从屋里钻出来，冲着李富和叫道：

“富和，你不要走得慢慢腾腾的，快点！”

郭三下不等李富和答应，冲着王村长喊：

“王村长，今天就我一人干啊？”

“吴登高打了电话，家里有事耽搁两个钟头。你一人干抖嘛。中午的鱼你多吃两块。”

郭三下听了，心想，昨天的鱼放那么辣，只动了一筷子就不想动了。原来郭三下也是吃得辣的，但到了厂里，吃了将近一年的伙食团，把他原来吃得辣的习惯也改了，也把胃口弄得没啥了，见着饭菜就没有食欲。但不吃是不行的，吃了还要上班，流水线上的活儿，你没吃饭没力气是不行的，传送带发出的声音就只有两个字：“快点”！

郭三下转身问李富和：

“富和，吴登高是不是在你家里套起了？”

“没有，今天没有他。”

李富和说着，脚步快速的移动。郭三下刚才说的套起，是指让乡里、村里的叫去打牌。乡里、村里的，找吴登高这样的老板打牌，是再好不过了。昨天中午，吃了饭，王村长找吴登高打了会麻将；郭三下不喜欢那东西，但他喜欢看热闹，就坐在旁边看。而他们打牌，李富和就是他们的岗哨，在外面观察情况，以防乡里、区里突然来个人检查工作。

约摸两个钟头，吴登高果然来了。郭三下心里绷着的弦松驰下来。他若一直不来，郭三下就会有许多想法，就会不停地与妻子李杏花联系。吴登高笑着，说你的速度还挺快的，推了那么多了。说着，递给郭三下一支烟。郭三下接了，并用火机打着火伸向吴登高，要为吴登高点烟。

郭三下的变化让吴登高有些高兴。他对郭三下说：

“来，坐会儿，咱俩谈谈。”

吴登高说着，坐在了一块石头上。郭三下的心里有些忐忑，他想这小子是不是得寸进尺了，抽你一支烟你就要和我谈？但他还是坐在了吴登高的旁边。二人间隔有两尺来远，都坐在那块大石上。郭三下想只有谈的不涉及李杏花，啥都可以谈。

“干这金土地的事怎么样？”

“也没啥。到那儿都是开推土机，没啥区别。”

“听乡长说，明年，还有两个村的金土地工程要开工，他想让我再买两台推土机，然后租用我的投入金土地工程，你说我是买还是不买？”

郭三下没想到吴登高会和自己商量这样的事。他想，你买与不买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说：

“买吧。你有钱，租出去合得来。眼下大家修楼房，很多也要推土机推一下的。”

“你和我想的一样。可买了，就要有开推土机的，你帮我开，如何？”

“这……这……”郭三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放心，你在那边拿多少，我就给你多少，怎么样？”

吴登高的条件，也确实挺诱人的。广州的消费比家里高多了，能够在家里找个这么好的工作，确实很难。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在外边习惯了。回来还住不惯了。你要找司机，外面有很多。你也用不着开那么高的工资。”

“我也在外面过过。外面也不适合长久呆下去。自己父母不能够好好照应，有孩子后，也不能给孩子一个好的环境。”吴登高说着，眼睛看着山坡上的一棵树。郭三下顺着吴登高的眼光望去，那是一棵孤独的树。郭三下受了感染，仿佛从树身上看到了他爹的眼睛。

“出去辛苦一点也没啥，干满十五年回来，老了就有养老金，也划得来。”郭三下说。

“养老金据说可能转回来。转回来，你继续交一些时间，到时也是可以领的。”

郭三下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清楚这方面的事。

“那么好久过去？”吴登高问。

“请的半月的假。”

“能不能帮一下忙？”吴登高说着，递过一支烟。

“啥？”郭三下有些警惕的问。

“孩子想见她妈。能不能？”

郭三下伸出的接烟的手在中途停住了。他想，你吴登高是左磨右磨，还是在打李杏花的主意，这可是不能松口的。有可能一松口，那堤就不稳固了，还有可能决了。但看吴登高伸了的手也停在中央，一脸的尴尬与请求，郭三一还是将烟接了，说：

“这要看杏花自己的。她这些天都忙，怕是没啥时间了。”

郭三下的话有两点准备。到时说不能见，要么李杏花不愿意，要么即便愿意也没时间， 都是很好的推脱理由。

“也没啥。孩子没个娘，有时……”吴登高说着，眼睛又看着对面山坡上的一棵树。

郭三下这时没看对面山坡，而是低头吸烟。他估摸着吴登高的眼角是湿润了。他心里想，你自己不给孩子找个娘，怪啥啊？

 

7

 

第二日，郭三下比平常要晚一些到工地，是因为他去照身份证了。而他妻子李杏花，也同他一起去的。昨天，李杏花排到下班也没有轮到。拿到的号只管到当天下班，第二天来，又重新拿号。很多轮到的也不合要求，要么是头发或长或染了色或太零乱都要求整理，要么就是衣服不合格。男的还好应对些，你说衣服不行，就借一下，当场脱了换上，负责照相的女民警没啥说的，可换了女的，借件衣服吧，似乎有些不合身或者不合意，穿在身上不能传达出“美丽”二字。到时身份证要用十年二十年的，不整周正点自己将身份证装在口袋里都不舒服。况且，女的换衣总怕不小心漏光了，总得找个认为安全的地方吧？一找，就耽搁时间了。相反，头发还好弄些，抹点水或者抹点墨水，照了相去理发店一洗，又恢复自己尊容的样式了，而又不给自己压力。

郭三下先去照。昨晩，他打电话给王村长，说自己还是照身份证要紧，想放开金土地的活了，他说媳妇去排了一天，居然没照到。明早天不亮我就要去排队。王村长说，没熟的不行，就有把铺盖拿去睡了一晚的也没排上。郭三下说，那是运气太差了，或者到上班时他却肚子痛上茅房了吧？王村长说，不是上茅房，是领号时，发号的先在这边，没发号，又去另一边，他先还是排前的，一变队形，他就排后了。郭三下说，那正适合我，我去跟他们挤，明天工作面窄了，只允许一台推土机，吴登高一个就能干了。王村长说，吴登高可能也要耽搁，那不就停了，你二人换着干，保险。郭三下说，那他先干，我照了相就去干。郭三下说得坚决，倒把王村长弄得很紧张了。他怕郭三下没去，吴登高没去，工地就停工了，工期耽搁了，刘书记怪罪下来，可就得先打他村长的屁股了。没办法，他给刘书记打了电话，刘书记说，让郭三下去照，让他跟福五一起去。

福五是乡民政局干事。他带郭三下去，见他去里面走了一圈，花了几支烟，出来，手里就有了两张号，一张十五、一张十六。郭三下想，怕前面五十号都是要有关系才能拿的。当然，他也想不了那么多。照时倒有一小小插曲。他穿的衣服领上有一白圈，民警说不合要求，郭三下就找个老乡换了一件，可女民警说领太高了，让人看着咋就像个不怀好意的。郭三下心想，我又是没对你不怀好意，你那么上心干啥？但想的不能说出来，他怕女民警为难他。郭三下就把立领弄得趴下去，女民警还是摇头，说你还穿先前那件看看。郭三下又穿上了，女民警又说可以了，郭三下想，你照来照去你是不是脑袋长包了，卡壳了！

郭三下回到工地，吴登高已推了一大片了。照了身份证，他身上一阵轻松。换下吴登高，他觉推的泥土犹如在河边推小鹅卵石，声音清脆而爽快。因为工作面狭窄，吴登高就去李富和家歇着。两个小时，郭三下又去歇着。

中午，大家多整了些酒，脸上、或者耳朵都泛起了红。吴登高的脖子也如没有走到血的鸭脖子，并且一直影响着他的眼睛——大大失去了光采。当然，这点酒是打不垮郭三下的。他拍了拍吴登高的肩，说：

“该你去干活了。你去呀？”

吴登高低头琢磨了一会儿，说：

“是该我干了，干两个小时就可回家睡觉了。”

吴登高说着，就往外走，脚却有些飘忽。王村长一把拉住他，往板登上一按，说：

“你那样子，小心把推土机开到沟里去。来，喝会儿茶，不能出问题，出了问题我怎么向刘书记交代？”

吴登高也不再往外走了，喝了好几口浓茶，自我感觉好多了。有人提议打会儿牌，马上就有人应和，于是围了一圈，打起了血战到底。郭三下坐在旁边，看吴登高打。吴登高虽然有些醉意，但出牌很是大胆，加之手气挺好，不出八盘，面前就堆了厚厚一叠钱了。他对郭三下说：

“来，我俩合伙打，五五分。”

郭三下却摇摇头，说：

“干脆我先干活。三点钟你来替我。”

郭三下的提议得到了王村长的支持。王村长这时是不想让吴登高以干活为名溜的，他也知晓牌场上先赢后输的道理。但他不好先提出郭三下先去开。

郭三下也有他的考虑。他想先干了，回去跟李杏花商量好久回厂，订好时间才好安排走之前要干的事。他来到工地，接到了同厂同事汪致的电话，汪致说厂里加薪了，每小时加了一元三角。郭三下很高兴，琢磨着隔好多年自己就可回乡修一幢楼房，让自己也风光风光；或者到镇上买住房买门面，做点生意轻松一些。想到此他不由把手机的音乐打开，边干活边听起音乐来。他听不大清楚里面的歌星到底唱些啥，以前觉得放那玩意没啥意思，还亏电。

不识乐谱的郭三下随着音乐晃起脑袋。突然，一声巨响，他的脑袋向前一顿，再看推土机前面，似乎冒起一股青烟。郭三下想，这一带是麻枯石，会有啥硬东西？想着，他又把推土机开动，想拼一下是推土机硬还是土里的东西硬。然而，就在推土机要接近刚才冒烟的地面时，郭三下松手了。得下去看看，如果是啥宝贝，弄烂了岂不可惜。郭三下来到刚才冒青烟的地方，用手刨开上面泥土，竟露出一块青石的一角。当时，他以为只是一块石头而已，或许是以前某间屋子倒了，留下的。在他一点一点地用铁铲又剥开一团泥土时，他见到了另外两块石板，这两块石板与地面垂直，相互成九十度，最先发现的那块盖在它俩上面。一时间，郭三下的心咚咚跳了起来，两个字跳进他的脑海：古墓！他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又赶看了一下时间：两点三十。他迅速地铲了几铲土，将石头盖住，然后坐在上面，点燃了一支烟。这时，他需要平熄一下自己的心跳，需要想一个什么办法来对付呆会儿就要来的吴登高。随着烟头的一圈红线向烟屁股靠拢，主意在郭三下头脑中清晰起来。

郭三下起身，开动推土机铲了几铲土盖在刚才发现石头的地方，并弄平，情形弄得与旁边的地方无二致，然后将推土机开到相反的一个工作面，又挖了几下，再下来，向李富和家走去。爬上土坡，站在山脊处，他看见李富和在房坝左边的洗衣板上抽烟。他对李富和招招手，李富和以为出现了什么情况，指指屋里，意思是叫里面的活动停了，郭三下摆摆手，举了一下茶杯，意思是没水了。几分钟，郭三下来到洗衣板前，散了李富和一支烟，自己又嘴叼一支，说：“火。”李富和忙替他点上了。郭三下说：“看看，水火无情，我缺水缺火，只得求助了。”郭三下说得很大声。惹得里屋的吴登高探出头来，说：

“时间到了？到了要上工了。”

郭三下说：

“看看，肯定是赢钱了。赢了就想溜。还差十分钟。”

“啥子十分钟？十三分钟。”王村长说。他脸色有些不悦，显然输了钱。

“还是你说对了，赢了点。我再干几盘，你接着打。”吴登高说。

“你打。干脆我继续干，明天我幺舅生，要走人户。明天就你干。”郭三下说。

“要得。反正只一台推土机。只要机子不歇就可以了。”王村长说。

吴登高没再说什么了。他如果不答应，就是不给郭三下方便，而且也不给王村长面子。郭三下听了，心里自然暗暗高兴。如果刚才，吴登高坚持要自己干，郭三下也有另一准备：推土机停在另一面，吴登高一开机，多有可能沿着郭三下推的方向走，如果再不，郭三下会站在旁，指引吴登高挖离坟墓七八米远的地方。最坏的结局，吴登高挖到坟墓了，郭三下在场，二人就商量如何合伙弄开，看有没有东西。照郭三下的判断，即使是二八分，他得二，里面的东西也是可以让他修一座漂亮的楼房的。

在他们打了几圈，两杯水之后，郭三下走出房门，要上工了。他来到李富和旁边，拍了拍李富和肩：“老兄，守一天多少？”

李富和嘿嘿一笑，伸出两个指头，在胸前交叉，再嘿嘿一笑，说：

“再吃点伙食，吃点烟酒。”

“还可以嘛 。”郭三下说完了，散了李富和一支烟，迈开了步子。走出不到十步，吴登高从后赶来，一把拉住了郭三下。郭三下一惊，心想，莫非吴登高改变主意了？

“三下，昨天跟你说的事如何了？”

“啥事？”郭三下故意问。

“就是让李杏花看看大凤二凤。”

“杏花说，如果安排得过来，可以来看看孩子。”

吴登高握住了郭三下的手，说：

“老兄，这你要帮帮忙。我把孩子领到这儿来也行，就只让她们见一见。”

郭三下想，孩子带来最好不过，这样大家都看着，也让人没多少闲话说。其实，郭三下根本没告诉李杏花吴登高想让孩子见妈的事。谁能说清，母亲见了孩子，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呢？

 

8

 

郭三下回到家，见李杏花正一人吃着蛋炒饭。李杏花喜欢吃，郭三下却有些吃厌了。他坐在妻子的对面，说：“杏花，如果有了一大笔钱，你想做什么？”李杏花说：“一大笔？一大笔是多少？在你这儿，九百也是一大笔，上次俺想买个电视，就九百多，你却不让买。”郭三下说：“那时是那时。那时考虑打不了几年工，回来带着也麻烦，不如买个旧的看看，走时随便就处理了，也不伤脑筋。一大笔，就是一百万吧。”李杏花放下筷子，伸手摸了摸郭三下的额头，说：“你没有发烧啊！你哪儿去弄一百万去？”郭三下说：“你别管，说说看。”李杏花说：“有了一百万，我就去城里买套房子，剩下的就给孩子。孩子自己带，不要从小就跟着阿公阿婆的。”郭三下感觉李杏花想哭，知道她在想郭林临了。郭三下说：“有了一百万，不如我们还在村里。用十万修一座楼房，用十万让我承包土地干一场，我要让十万变成二十万、一百万。”“剩下的八十万呢？”“就你去安排。将来生个孩子，要吃要穿还要结婚，花费也大。”李杏花说：“恐怕还不够，也让他去留学一下，一年就要几十万，就看你投资的土地收成如何了！钱呢？钱呢？”郭三下说：“现在没有，但以后就难说没有了。”

“啥时走啊？你爹生日，还在家不？”李杏花问。

“你不是说过在家么？爹生了就走吧。我去看一看怎么过。”郭三下说。

“去是可以。但办生，你可不要都担当下来啊。不要办那么多桌，就几个亲戚坐拢有三四桌就够了。”

郭三下点点头，走出门来。他并没有去父亲那儿，心里也并如他向杏花说的那么想，他走在去金土地的路上。走着，走着，天渐渐地黑了起来，但郭三下并没有感到黑，他感觉前面有一片金色的光，甚至，他的眼睛被金光眩得睁不开。随之而来，金色变成他所想要的东西：房子、空调、天燃气、席梦思，超大电视、金鱼、哈吧狗、一百桌父亲的寿宴……接着，又涌现各种各样的场景：他和杏花坐飞机全世界到处飞、他和杏花吃瓜子看电视而他们的保姆在准备晚餐、他和杏花坐一艘豪华游艇并躺在仓里看香港的夜景、他和孩子在别墅里捉迷藏……有了金色的指引他的脚步变得轻快。他先来到富和的家，对富和说：“富和，今晚我要修一下机子，修好了我再来叫你。”

“要得。要得。”福和连声说道：“我正看《铁道游击队》，三集连放，打日本鬼子，过瘾。一起看会儿。”

郭三下直摇头。天刚黑不久，他动手将他白天发现的秘密打开是最好不过的了。

郭三下爬上了推土机，发动了机子，打开了前灯，调转了方向。当挖土机转了个弯，正对着他的目标时，郭三下有些呆了：郭三下发现的坟墓上竟坐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他，见了灯光也没有要转身的意思。郭三下忙熄了灯。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前面那团黑影，大气都不敢出。他想，怕是遇见鬼了！不久，那团黑影慢慢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对着郭三下说：“我知道你会来的。下来吧。”

是吴登高的声音。郭三下只得打开灯，下了推土机。他心想，莫非你吴登高已经把东西挖出来了？还是……

郭三下琢磨不透，脚步却向前迈去。吴登高递过来一支烟，郭三下接了，并且点上了。吴登高说：“白天我就发现了。”吴登高说时眼睛却看着另一处。郭三下寻思，自己是在哪地方露了破绽。“你从哪里看出来的？”郭三下直接问吴登高。“哪里？白天我把推土机开在这边，你却开到那边去，我就寻思有问题。”郭三下想，那天发现就该挖开，有东西自己藏几件，没想现在有了波折。郭三下说：“我俩挖开，平分？”“不行。我也不想得。是犯法的。”吴登高说。“我知道你并不缺钱。你就权当没看见。”“不行。我看见了。”“我说你是想入党还是入了党啊？”“入不入党我都要阻止你。这是不义之财，不能动，你知道文物吗？文物国家要保护。”

郭三下沉默了。依照吴登高当过兵的体子，郭三下也把他没奈何。他叹了口气，说：“看来明天咱得走了。本想风风光光给俺我爹过一下生，却……”

“那容易。我借你钱，怎么样？”

“我不借你的。”郭三下说得很干脆。

“那，李杏花不能去看看孩子？”吴登高问。

“我走，她也走。看不看也没啥大不了的。昨天我答应你，我却没给杏花说。都好久没有见了，你说见一下又起啥作用？”

“可我答应了大凤二凤的。就……”

“打开，五五分？就行。”

这回轮到吴登高沉默了。两个男人就在这寂静的夜里一支接一支抽烟，闪动的火光犹如两盏低空中悬着的小灯，一吸时，映出两人紧锁眉头的脸。又像两柄锐利的宝剑，在空中比着自己的光芒。

“挖吧。是男人就叫杏花见一见孩子！”吴登高猛地把烟头一丢，站了起来。

郭三下开动了推土机，吴登高打开电筒，在下面指挥着郭三下。郭三下来精神了，他心里只有宝藏，却不管杏花见不见孩子的事。没费多大劲，三个石板砌的墓穴就已显现在他二人面前，然而，随之而来的却让郭三下异常失望，一个墓是空的，另一个墓里有两具尸骨，第三个墓里有一具尸骨，其它，就是一些泥土和石块，郭三下想不明白，近十厘米厚的石板及石板上还有些修饰的图案竟然连棺材都没有！

“是不是被偷过了？”郭三下问。

“不像。”

“是不是下面还有墓穴？”

“也不像。还是用土把它盖上，明天我挖开，然后报告给村里，不然，若知我二人曾挖开过，怎说都不清白。”

郭三下不死心，又到墓室里到处看，到处敲，希望发现有没有啥机关，但最终没能如愿。没办法，他只能按照吴登高的那样，将石板移回，又铲土将其盖住，并且弄得很平的样子，他们怕富和又来发现了，弄开来整一番，到时追查起来，二人说不清楚。

二人分手时，吴登高问：“明天，我带孩子到这儿。你让杏花来?”

郭三下没说啥，他也真的没啥好说的。

“说好的啊？”吴登高又提醒郭三下。郭三下还是没吭声。

“你自己看着办。我俩都留了脚印。这是很容易查出来的。明天挖出来，我也有办法应付。”

“见一面就见一面吧。”郭三下不得不说话了。吴登高的意思是很明白的，不见，可能就会在公安局见。那时就不容易说清了。

郭三下有些沮丧地回到家，见李杏花还没睡，李杏花问：“三下，你爹那办几桌？”三下答：“不办了。”“不办了好，假期要到了，明天我就去娘那儿，顺便去把票订了。”“想订好久的票？”郭三下问。“就后天吧。后天上午坐车走，刚好是下午的火车。”

 

9

 

第二天，吴登高将大凤、二凤打扮一番，送到了福和的家里，让她们先与福和读初中的大女儿玩着。而吴登高去工地，又叫上了福和、文子、丁丁。三人是村里爱看热闹也爱传播话语之人，这是一种效果，那就是，挖出了古墓，又让消息迅速传播了去，并且，有人见着没从墓里拿出什么东西。吴登高、郭三下他俩在墓里留下痕迹，如果追查起来，肯定是脱逃不了干系的，而三人肯定会进去看热闹，这样就把现场破坏了——这就是吴登高想要的结果。福和看中了从图里挖出的一些树根，因而忙着收在一起，它们可以拿回去烧火。而文子和丁丁，则坐一旁争论着什么东西。吴登高开动着推土机，先在墓的旁边推了十来下，然后就对准了昨晚挖的墓上面盖的大石板。

“快来看。”吴登高在推土机上喊道。福和、文子、丁丁忙过来，都睁大了眼，呆呆地看着露出一道口子的有些黑的墓穴。吴登高也假作惊呆会儿，掏出手机，先打给王村长。王村长说：“大惊小怪的干啥，先用土填上，不然村民来找麻烦可不好你怕是挖着哪家的祖坟了。”王村长说时，他还在床上，昨晩在解决虾子自留地边的按树到底归谁的问题，喝多了，接吴登高的电话时，还有些昏。吴登高挂了电话，又给乡刘书记打电话，刘书记叫吴登高保护好现场，他马上就来。吴登高却没有按照刘书记的吩咐做。丁丁在一旁喊：“登高，再来一下，弄大一些。”吴登高就又将石板弄开了许多。文子胆子大，文子先到墓里面去，福和，丁丁见文子下去了并且过了一分来钟依然活动自如，也禁不住跳了下去。吴登高只是下了推土机，想着三人下去，定把自己和郭三下的脚印抹去了，心里放下心了。他有些后悔，昨晚该和郭三下约好什么时间让李杏花来。如果昨晚弄到了东西，吴登高相信郭三下会来的：但在没有东西的情况下，郭三下会来吗？吴登高着实吃不准，他想到了郭三下的手机，但又怕在电话里将事说僵了，反而将事弄砸了。

刘书记带着几个乡干部到现场，就忙着张罗着让大家保护好现场，然后掏出手机，向区里面汇报。

一时间，金土地工地围上了百来人，都睁大眼睛，想看看里面有啥东西，刘书记打完了电话，忙问：“王以呢？王以呢？”

“他没有来。”人群中有人回答。

“他怕是去找他家的家谱了，查一查这坟里是不是他的祖宗。”其中有人取笑道。

“是打牌打晚了，回去补瞌睡了。”

 ……

人群中冒出的话让刘书记感到怒中火烧。他吩咐身边的乡办公室徐主任打王村长的电话，徐主任打通了，但许久没人接。徐主任有些怯怯地说：“刘书记，没人接。”刘书记说：“再打，再打！打通了就说我要撤他的职！”

徐主任只得继续一遍又一遍的打王村长的电话。等到王村长慌张起来时，刘书记已经顾不得他了。因为这时，市报、市电视、市文化局、区文华局的已经来了不少人了。记者咔嚓咔嚓拍照，或者寻访他们所以为要采访的人：文化局的官员们则忙着向专家了解墓的一些信息。刘书记自然也在被采访的人之列，他有些兴奋，他说，发现这个墓，不管里面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对整个乡的金土地工作也是一个极好的开端，预示着以后的金土地工作有很大的前程，当然，我们希望它里面有东西，希望它的年代很久远，说不定，在这个建个什么什么馆之类的，将它开发为古迹加农业观光的旅游地……刘书记说了一大通，让旁边的吴登高有些紧张起来。记者采访刘书记时，已经先有话了：采访了你，再去采访这个古墓的发现者吴登高。已经排好位了，吴登高就在旁边准备自己的语言。可让他有些头痛的是，他不知道记者会问他什么问题，他见着刘书记的滔滔不绝就想自己呆会儿会不会吞吞吐吐。越是如此，就越是紧张。还好，当记者将话筒对着吴登高时，刘书记在旁为记者介绍：这是乡里民营企业主，开发河边河沙及卵石，并有乡西瓜种植示范基地；金土地建设，挖土推土的设备都是他无偿提供的。有了刘书记的介绍，记者问的话题就从提供设备建设金土地入手，这让吴登高心宽松了许多。

然而，当大凤、二凤挤到吴登高的面前，他想到了今天的特别任务是让女儿见李杏花时，心里有些紧张，忙四周看了看。他担心的是，这时候李杏花来了，她看到他为了自己的形象或者为了出风头而在记者面前神气活现，她会不会改变原来的计划？她会不会转身一走了之？她会不会……有了如此的问题，吴登高自然有些前言不顾后语了。这时，恰恰记者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有自己的企业而来干金土地的活，现在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

“最想的，是给我的两个孩子找到妈。”吴登高答。这一回答让周围看热闹的都笑了起来。有人说：“吴登高，你就直接点嘛，你就说你想找个老婆吧！”“你早就该找个了。还在这儿选那儿选的，眼光那么高干啥？“

记者听了，也说：“现在上了电视，看见你的人会很多，那就算给你‘征婚广告’吧。”

记者的话让吴登高想说什么，但却没有说出口。对于这次采访，记者是以什么问题结束的，吴登高是记不清了。总之，摆脱了记者，他就牵着大凤、二凤在人群中来回的走，或者往来这儿的几条路张望，希望发现李杏花的身影。大伙儿并未注意吴登高的举动，因为有更吸引人的地方在等着大家，那就是古墓边的市里文物专家面对电视台记者的讲话。市里那个专家头发已经没有几根了，在微风的吹拂下有如荒漠中的几根蒿草。他这样沧桑的头很让人信服。专家说这墓是明朝三个和尚的墓，三个都是坐化，也就是还没死就来到了墓里。本来该一人一个墓室的的，大概一个趁还有点力气说话就串门到了另一个墓中，但还没来得及过去或者觉得过去了一个呆着有些寂寞就两个同处一室仙逝了。专家说虽然没有发现什么文物，但这墓葬形式对研究明朝墓葬有很大帮助，并推断乡里什么地方有个什么庙。刘书记听了，忙说，前面翻过一座山，小地名就叫觉仙庙，没有庙，但以前就说不准。专家忙说，找一本乡志给我，回去我研究研究，现场要保护起来。刘书记听了忙吩咐身边的乡治安员沈五负责一下。

以上的场景郭三下自然没有见到。他在家里准备着去广州的行李。午饭后，他打电话给王村长，准备领他干金土地的工钱。但没有打通，所以三点多他就直接去了村委会办公室，见王村长正在办公室收拾东西。“是不是要搬新办公室了？”郭三下问。郭三下知道，市畜牧局与捞鱼村是对口单位，畜牧局为村里修了一橦二层办公楼。王村长没有回答，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身边的郭会计说：“里面装饰还没完成，还要两个月才搬。”郭三下又说，“我明天要走了，我来领干金土地的钱。”郭三下是对着王村长说的。王村长说，郭会计，你算给他。王村长说完走出了办公室。郭会计说，“王村长下课了。”郭三下一愣，他还以为王村长要么是上午输了钱，要么是和谁吵了一架，没想到是下课了。郭三下说，那谁是村长呢？郭会计摇摇头，表示目前不知道，后又有些惋惜的说，这个时候你不该走。郭三下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只是笑笑，说，“那边工没辞，养老金、医疗保险都在那边，又不能办回来，就是能办回来，也按这边的标准，太不划算了。”郭会计说：“也好，那边退休了工资高些。”

“听说金土地那儿发现了古墓，派出所都来人了，是不是发现什么好东西了？”郭三下问。他之所以提到派出所，是想探听发没发现昨晚他和吴登高在古墓里留下的脚印。如果是发现的话，他可要进局子里听侯发落了。

“派出所来，是来维持治安的，是来保护现场的。”郭会计说着向门外望了望，回过头说：“就是发现了古墓，刘书记找王村长却找不着人，就把他下了。”

“太武断了吧？没有其他的原因？”

“开头我都还觉得有些武断。后来据说有人反映他常在李富和家聚众赌博。”

“吴登高那小子还有运气，我挖一天没有挖到，倒是让他挖到了，让他风光了！”郭三下故意叹了口气。他提到吴登高是想从郭会计嘴中探听点吴登高的消息。

“电视台记者采访他了，他小子上电视了，猜猜，记者问他最想干的事是什么，他怎么说？”

“我又不在现场，我怎么能猜到？”郭三下摇摇头。

“他说，他最想给他女儿找到妈，记者等于给他开了个征婚广告！”

郭三下心头一惊。郭会计是从高坡村迁来的，所以并不知道郭三下妻子李杏花与吴登高的过去。郭三下心里盘算，这吴登高果然心藏不轨，他想让女儿见李杏花是他让李杏花回到他身边的第一步，想想啊，李杏花现在与郭三下没有孩子，她身上掉下的两块肉在吴登高那儿；再想啊，吴登高现在办着企业，钱比郭三下多——就凭这两点，不能保证李杏花不回心转意。想到这儿，郭三下又有些得意了，他觉得自己违约一次，没让李杏花去见她的女儿，是一个很明智的选择。

 

10

 

5月11日午，郭三下与李杏花坐上了成都—广州的K194列车。他俩坐的是硬座。李杏花将头靠在车窗与座位之间的地方，先给厂里的姐妹发了一些短信，或问一下她们现在如何，或者问厂里现在是不是在赶货，或问上次罢工后工作加班是不是多了。发过之后，李杏花就有些迷迷糊糊了，在有节奏的振动声中睡去了。郭三下眼睛眯着，身子却好像飘浮起来，然后躺在了舒适的软卧上。什么时候他都在想，坐车啊，该买一回软卧，坐车就等于疗养，下车仍然精神焕发。而他坐硬座，下车腰酸背痛脚杆硬梆梆的，极想冲一下热水澡，然后躺在床上肢体能够尽情伸展一下。但真正到了车站买票时，又觉买软卧一张比买两硬座还多，除了舒服一点还不是与硬座一同到达，划不来。省下的钱，可以用来吃啊，不买车上推来推去的盒饭，酸辣粉之类的，干脆去餐车吃。坐了那么多回火车，郭三下还不知道餐车是什么样。今天该有一些亲戚来，肯定会谈到我，他们该怎么谈我呢？爹送我出来时，分明有一滴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说，你不误期也好，误了一天就倒扣一百多元，不划算。郭三下也想哭，但想着他哭，就会让他爹的泪唤出来，就忍住了。再说，多停留一天，谁知那吴登高会打什么主意呢？他会不会直接来找我说一说子曰呢？他会不会……

郭三下没睡着，他的思绪便会忽东忽西。现在打工回家风光的，无非有三：一是大办一下洒席，或婚或生；二是大兴土木修一幢漂亮的房子，让人远远地一看就让人羡慕，说 出去发财了；三是慷慨解囊，或为敬老院，或为修路，等等。但这三样，郭三下一样也没站上边……郭三下很懊恼。人一时在懊恼中，似乎就要用随遇而安来解脱，如此一来时间就快了。

12日下午，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住了，并且一停就是二十来分钟了。郭三下下了车，一是买点吃的，二是想打听一下停车的原因。

当郭三下买了两根猪蹄准备往车厢赶的时候，他听见了两个火车站工作人员的谈话。其中一个说，还不知停多久，四川发生大地震了。郭三下当即觉得头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脑里一片茫然，稍稍镇静片刻，他上了火车。这时的火车上，已犹如炸开的油锅，打电话的、接电话的、谈论的、四处张望的。郭三下也打，往他家里打，但总是打不通，他开始以为是家里客人多，线路忙。但看到别人一遍一遍的拔，一次比一次失望的表情时，他知道，通讯出问题了。李杏花在一旁也焦急地催郭三下，说，再打呀！再打呀！一边却在收拾着行李。郭三下也同车厢的也有在收拾行李的，就问：“杏花，你要干啥呀？”“回去。回家。”李杏花答。郭三下问：“现在下去，坐啥车呀？有车回吗？”李杏花听了，一屁股坐在座位上，眼泪汪汪地看着郭三下，说：“我想回去看看大凤、二凤。”说完，竟趴在郭三下肩上，哭出声来。郭三下眼睛也有些润了，说：“大凤二凤他爹说让你见见孩子的，我没对你说，就让你走了。”李杏花说：“我知道。但怕你有啥想法，我就不见。我是怕见了我就不想走了。”郭三下一横心，说：“走吧，下车。走，我们都走回去！”

郭三下与李杏花下了火车，只带着一个轻便的旅行包，而另一个大的，则托付给一个老乡，让他帮着带到广州去。在车站郭三下与另外十二个回德阳的老乡一道，或搭客车，或搭货车，或者步行，并且，行走的沿途中，他们的队伍渐渐壮大，以至于六天后回到德阳时，竟有三十五人了……

一路上都是人。郭三下想从里面辨认出熟悉的面孔，好探听一下家里的情况。越是接近村里，郭三下的脚步越是快了起来。他又有些怕见到熟人了。他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迎面又是一群人，郭三下认出，走在前面的是乡常委刘书记。刘书记一脸尘土，衣服也破了一个洞，刘书记对郭三下说：“你小子，还知道回来。你来做捞鱼村的村长，怎么样？徐支书在那山下指挥修路，你去和他一快干！”郭三下—激愣，他咋也没想到遇到刘书记第一句竟是这样话。刘书记的语气，没有容郭三下考虑的余地。郭三下知道这个时候的任命，不是权利，而是责任了。郭三下转身对李杏花说：“你先回吧。我先到那边去。”

李杏花点点头。她回到郭三下家的院落，土墙倒了，一截围墙也倒了。还算宽敞的院坝里，摆着二十来张桌子，靠水田的地方，则是一排石头垒的灶。灶的另一边则是几个塑料棚。郭三下娘正在和几个妇女切着土豆。

“娘。”李杏花叫道。“是杏花啊。三呢？”郭三下娘住了手，睁大有些疲惫的眼，打量着李杏花，问。李杏花说：“他去救灾了。”好久，郭三下娘说：“你爹没说错。他说你们会回的。他也和登高一样，去救灾了。”听到登高，李杏花心一阵吃紧。登高在，可两个孩子呢？郭三下娘对着塑料棚喊到：“大凤二凤，看谁回了！”随着郭三下娘的声音，大凤二凤从一棚里跑了出来。李杏花一手揽一个，眼泪就直往下掉。郭三下娘在一旁说，“两个孩子在屋里玩，地震时，她阿婆将她俩推了出来，自己却被压住了。登高送孩子来，还留了一封信。”郭三下娘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李杏花接过了吴登高的信：

 

杏花：

时间紧迫，只有将大凤、二凤送到你家，我去青川修路去了。刘书记说，这事重要。郭三下问及大凤、二凤，你向他解释一下，我和你没别的意思。刘书记说，前面危险，我若能回，当更好，我若不能回，大凤、二凤你就带着，费用政府会考虑的。有时间，看看咱妈。她是为救大凤二凤死的。

 

                                                    吴登高笔。

 

看完信，大凤、二凤带着她妈来到了村金土地旁的一山丘上，那里，已有好些很不明显的小丘。小土丘上插的香蜡标志着这是一座坟。李杏花在登高娘坟前呆了很久，然后又去看郭三下爹郭旺龙的坟。郭旺龙生日那天，喝了许多洒，在屋里躺着，地震来了被墙压着了。幸于多数亲戚在坝子里打牌、闲聊，所以伤亡只有十来人。

 

11

 

已经是地震十五天了。郭三下去修路时，不幸山体滑坡，右脚被岩石砸伤了，伤很重，不能再继续开动推土机了。在临时帐篷医院治疗了几天，郭三下回到了家里。

    那天上午，郭三下由李杏花扶着，来到了捞鱼村金土地工地。李杏花说：“你看，以前你推的又被盖住了，你说这金土地以后还干下去吗？”郭三下说：“盖住了又把它推开就是了，上面肯定会继续支持金土地工程的。但现在的重点不是它了。”李杏花说：“咱不去广州了，幸亏咱的钱存着的，没拿来修房。以后拿来修幢楼房。”李杏花说着的时候，看着坡下玩耍的大凤、二凤。郭三下也随李杏花的目光，看着两个在小草坪上疯跑的孩子，说：“我见到她爹了。路上碰到的，只说了几句话，他说又忙着赶映秀去了，是赶修到那儿的路。”李杏花说：“听说他的西瓜基地和沙石场全被毁了。他想去就去，那里需要他。”郭三下说：“不要建那么好的房子，就建两间瓦房吧。剩下的钱，我还是想弄个果园。”李杏花没有回答，却指着一边山头挂的太阳，说：“看，太阳！”

  太阳正红红的，将山、树、田、土染成一片金黄。这片灾难的土地仍然是一片金色的土地。

（来源：《蜀南文学》编辑部   作者：黄鹏春）